蒙三初心如鉴,璞玉归真-《易经中的象》

  初心如鉴,璞玉归真

  一、霜降惊帖:玉案前的抉择

  光绪二十七年的霜降,来得比往年更烈些。清晨的寒气钻进聚珍阁的窗棂,在博古架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映得架上的玉器愈发莹润。陈守义站在架前,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方和田籽料摆进去,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玉魂。

  这方籽料是他上个月从新疆商队手里抢来的。当时商队本想卖给苏州的“玉德堂”,陈守义闻讯追了三里地,把随身携带的一块羊脂玉佩当了,又添了五十两银子,才换回这宝贝。料子足有巴掌大,脂白如凝脂,触手温凉如玉,迎着光看,里面一点绺裂都没有,只有一抹淡淡的糖色,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恰到好处。

  他原是打算雕成“松下问童子”的摆件。小孙子刚满周岁,抓周时攥着他雕的小玉猪不肯放,圆乎乎的手抱着玉猪笑,那模样让陈守义心里软得像化了的蜜。他想把这方好料留给孙子,等孩子长大了,告诉他这是爷爷亲手雕的,里面藏着山高水长的故事。

  “东家!东家!”账房周先生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带着急促的喘息。他举着张洒金红纸,棉袍下摆沾着草屑和泥点,像是从城外的乱坟堆里爬出来的,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慌什么?”陈守义转过身,指尖还残留着玉料的凉意。周先生在聚珍阁待了二十年,向来稳重,这般失态还是头一遭。

  “漕运总督府的帖子!”周先生把红纸往案上一拍,指尖抖得厉害,“萨……萨载大人的帖子!说是三日后要给老夫人办寿宴,指名要您雕套‘百子闹春’的玉摆件,给老夫人添寿!”

  陈守义捏着帖子的手指顿了顿。萨载是当今红人,管着江南漕运,权倾一方,寻常商户连递拜帖的资格都没有,如今竟主动找上门,这是天大的机缘。聚珍阁虽在江南有名气,可漕运沿线的生意一直被“玉德堂”把持着,若是能得萨载青睐,往后的路怕是能平步青云。

  他展开帖子,上面的字迹张扬有力,写着“奉上纹银百两,恭请陈掌柜亲制‘百子闹春’摆件,寿宴当日相赠,不胜感激”。百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十年,更别说背后的好处了。

  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博古架,落在那方和田籽料上,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

  “周先生,”陈守义摩挲着料子,声音有些发涩,“你说这料子,要是雕百子闹春,够不够?”

  周先生凑过来一看,眼睛当时就亮了,凑近了恨不得把鼻子贴在玉上:“够!太够了!您看这玉质,白得像刚挤的羊奶,一点瑕疵都没有,雕出来保管是稀世珍品!萨大人要是满意了,往后咱们聚珍阁在江南还有什么生意做不成?别说漕运沿线,就是宫里的差事,说不定都能捞着!”

  陈守义没说话,只是指尖一遍遍划过玉料的纹路。那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还留着小孙子抓周时的温度。他想起三十年前刚学玉雕的时候,师父王老先生握着他的手,在一块普通的青玉上练习走刀。

  “守义啊,”师父的声音像老茶一样醇厚,“咱们雕玉的,手要稳,心要正。玉是有灵性的,你心里想什么,它都能映出来。一块好料,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里,雕出来也是俗物;一块凡料,要是雕它的人怀着敬畏,也能成珍品。要是为了钱丢了本心,再好的玉也雕不出好东西。”

  那时候他信,把师父的话当圣旨。白天在作坊里练到手指起泡,晚上就着油灯看《天工开物》,一块边角料都能琢磨半天。第一块像样的作品是个玉牌,雕的是“荷塘清趣”,虽不完美,却被师父摆在案头,说“有灵气”。

  可这些年,聚珍阁越做越大,铺面从一间扩到五间,伙计从三个涨到二十个,他手里的玉料越来越好,雕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值钱,可心里那点当初对玉的敬畏,却像被一层灰蒙住了,越来越淡。去年有个富商要雕块“龙凤呈祥”的玉璧,给的价钱极高,可料子上有块黑斑,他竟动了歪心思,用染色的蜡把黑斑盖住,蒙混过关。虽赚了钱,夜里却总睡不安稳。

  “就用这料子吧。”陈守义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气,像一块石头落进深潭,连涟漪都懒得泛起。

  周先生喜得眉飞色舞,忙着去吩咐伙计备齐工具,陈守义却站在博古架前,看着那方籽料,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二、三日雕心:玉屑里的挣扎

  接下来三天,陈守义把自己关在作坊里。作坊在聚珍阁后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各种刻刀,大大小小有几十把,都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伙计。靠窗的案子上,铺着厚厚的毡子,那方和田籽料就放在毡子中央,像一朵刚落的雪。

  他没让任何人打扰,连饭都是让伙计放在门口,凉了热,热了又凉,常常忘了吃。第一天,他用铅笔在玉料上画样稿。“百子闹春”要雕一百个娃娃,形态各异,有的要抱着寿桃,有的要提着灯笼,有的要在花丛里追逐,有的要在石桌上翻棋,得疏密有致,动静相宜,还要透着喜庆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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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守义画了又改,改了又画,铅笔屑堆在案头,像一小堆雪。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过年时看舞龙灯,孩子们追着龙灯跑,手里拿着糖人,笑声能传到二里地外。那时候的热闹,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像刚开的桃花,藏都藏不住。

  第二天开始下刀。他选了把最细的平刀,先雕轮廓。指尖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刻刀在玉料上游走,如行云流水,一点多余的痕迹都没有。第一个娃娃渐渐显形,胖嘟嘟的,穿着红肚兜,手里抱着个大寿桃,眉眼弯弯的,像是在笑。

  “东家,您这手艺真是神了!”周先生每天都来门口探着看,隔着窗纸往里瞅,每次都忍不住赞叹,“这娃娃雕得跟活的一样,萨大人见了肯定喜欢!到时候咱们聚珍阁的门槛,怕是要被踏破了!”

  陈守义只是嗯一声,心思全在玉上。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可雕到第七十八个娃娃的时候,他的手突然顿了一下。

  那娃娃本该捧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可他看着玉料上剩下的那点白,突然想起小孙子。那天孙子感冒,小脸通红,哭着要他抱,小手抓着他的衣角,软软的。他当时正忙着跟“玉德堂”抢生意,不耐烦地把孩子递给奶妈,现在想来,孩子的哭声还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心里一动,手下的刻刀就偏了,在娃娃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陈守义的心猛地一沉,赶紧用细砂纸打磨,可那道痕像长在了玉上,怎么也磨不掉。

  “东家,怎么了?”周先生在外头听见动静,忙敲门问。

  “没事。”陈守义深吸一口气,拿起另一把刻刀,想把那道痕改成娃娃的酒窝。可他总觉得,那娃娃的眉眼间,少了点什么。没有喜气,反而透着点说不出的委屈,像个被爹娘冷落的孩子。

  他放下刻刀,走到窗边。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被风卷着打转。他想起师父说过,雕人物最难的是“神”,眼睛要透着气,嘴角要含着情,心里没有那份情,雕出来的就是木偶。

  这三天,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萨载的权势,想的是聚珍阁的生意,想的是那百两银子和漕运的专卖权,心里哪有什么“百子闹春”的欢喜?

  第三天夜里,作坊的灯亮到天明。陈守义终于雕完了最后一个娃娃,一百个娃娃围着中央的“寿”字,密密麻麻,却各有姿态。周先生来看了,拍着大腿叫好:“绝了!东家,这真是您这辈子最好的作品!”

  陈守义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方玉摆件。灯光下,玉料白得刺眼,可那些娃娃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怎么看都不亮。他伸手摸了摸,玉是好玉,工是好工,可就是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他刚学手艺时,雕那个“荷塘清趣”玉牌的心跳。

  三、寿宴惊梦:繁华里的空落

  寿宴那天,陈守义亲自把“百子闹春”送到总督府。府里张灯结彩,红绸子从大门一直挂到内院,官员和富商来了满满一院子,说话声、笑声、戏班子的锣鼓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头晕。

  萨载穿着锦袍,满面红光地站在厅门口迎客。一见陈守义捧着的锦盒,眼睛当时就直了,连忙让人接过。打开锦盒的瞬间,周围的喧闹仿佛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玉摆件上。

  “好!好!”萨载捧着玉料左看右看,连声赞叹,“陈掌柜这手艺,真是名不虚传!你看这玉质,白得像雪;你看这雕工,每个娃娃都活灵活现!老夫人见了,定然欢喜!”

  旁边的官员也跟着附和,一个个把陈守义夸得天花乱坠。

  “陈掌柜这手艺,堪称江南第一啊!”

  “百子闹春,寓意好,雕得更好,萨大人有福气!”

  “往后咱们送礼,非得找陈掌柜不可!”

  陈守义脸上堆着笑,拱手应酬,心里却没什么滋味。他总觉得那玉摆件上的娃娃,好像都在盯着他看,眼神里带着点嘲弄,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萨载赏了他一百两银子,用红封袋装着,沉甸甸的。又拉着他的手,许诺了漕运沿线的玉器专卖权,说以后官船上的贡品玉器,都由聚珍阁承办。

  周先生跟在后面,喜得眉开眼笑,一路上都在算这笔生意能赚多少银子,又能添多少铺面。“东家,这下咱们可发了!等拿下官船的生意,‘玉德堂’再也压不住咱们了!”

  陈守义却一句话都没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那百两银子的红封袋,在手里重得像块石头。

  回到聚珍阁,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书房里摆满了这些年赚的银子、收的字画、藏的古玩,可他看着这些,突然觉得很陌生。他想起刚开聚珍阁的时候,店面只有一间,连个像样的博古架都没有。有次得了块不错的青白玉,他雕了个“渔樵问答”的小摆件,卖了十两银子,高兴得请周先生喝了顿酒,那天的酒,比现在的燕窝还甜。

  那时候,一块好玉能让他高兴好几天,雕成一件满意的作品,能让他半夜都笑醒。可现在,赚了这么多钱,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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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陈守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师父的小作坊,师父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他雕坏的玉料,脸色铁青。

  “守义,你忘了初心了?”师父的声音像冰锥一样扎过来。

  他想解释,说自己是为了聚珍阁,为了伙计,为了家里人,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眼睁睁看着师父把那块“百子闹春”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玉碎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他耳边响,碎片溅起来,划破了他的手,却不疼,心里疼得像刀割。

  “玉碎了,还能重雕;心丢了,可就找不回来了!”师父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窗外的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他披衣起身,走到博古架前,看着空荡荡的架子——那方和田籽料原本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像黑暗里亮起的一点光,越来越亮。

  四、璞玉归真:山路上的新生

  第二天,陈守义把周先生叫到跟前,递给他一摞纸:“周先生,这是聚珍阁的账本,还有所有铺面的地契、房契,你帮我清点一下,都转给我儿子吧。”

  周先生愣住了,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珠子滚了一地。“东家,您这是要干什么?咱们刚得了萨大人的青睐,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啊!这时候放手,不是前功尽弃吗?”

  “我累了。”陈守义摇摇头,声音很平静,像一潭深水,“这些年,我光顾着赚钱,把最该珍惜的东西都丢了。昨天在总督府,看着那些人围着玉摆件说好,我心里却像塞了团草,堵得慌。现在想明白了,钱再多,也换不回心里的踏实。”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外的街道,那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曾是他最向往的繁华。“我打算回老家,就是师父当年住过的那个小山村。找块普通的玉料,给我孙子雕个小玩意儿,不用太好,结实就行。就像我刚学手艺的时候那样,安安静静的,挺好。”

  周先生还想劝,可看着陈守义眼里的平静,那是他这些年从未见过的安宁,像雨后的山,干净得没有一点杂尘。他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弯腰去捡地上的算盘珠子:“东家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

  他知道,东家这是找着自己的本心了。很多年前,东家刚开聚珍阁的时候,在作坊里挂过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玉品即人品”,后来生意忙了,木牌不知被丢到了哪里,现在看来,东家是把木牌捡回来了。

  半个月后,陈守义带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江南。包袱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把用了三十年的刻刀,刀把被手汗浸得发红;还有一块普通的青白玉料,是他在街边的小摊上买的,上面还有点小小的绺裂,却便宜得很。

  他要去的地方,是浙西的一个小山村,师父当年在那里住了一辈子。听说那里山清水秀,有潺潺的溪水,有茂密的竹林,没有繁华,却有他这辈子最想找的东西——一份对着玉料时,能安安稳稳的心跳。

  走的那天,周先生来送他。码头边风很大,吹得陈守义的灰布长衫猎猎作响。看着东家远去的背影,周先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东家刚开聚珍阁的时候,喝醉了酒说过一句话:“我要让聚珍阁的玉,不仅值钱,更要对得起心里的那点正气。”

  那时候他不懂,觉得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谈什么正气?现在终于懂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就像那玉,不管多好的料子,要是雕它的人没了本心,也成不了真正的珍品;就算是块普通的料子,怀着敬畏去雕,也能雕出心底的光。

  陈守义走后没多久,萨载总督府里出了件事。萨大人的老夫人拿着那“百子闹春”的摆件,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起初只觉得欢喜,可看了几天,总觉得心里发闷。后来竟发现,最中间那个捧着“寿”字的娃娃,眉眼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愁苦,嘴角往下撇着,一点都没有喜庆的样子。

  “这娃娃怎么看着像在哭?”老夫人心里膈应,当天就把摆件收进了箱子,再也没拿出来过。萨载原本想把摆件送给太后做寿礼,见老夫人不喜,也便作罢,那“百子闹春”最终落得个束之高阁的下场。

  没人知道,那丝愁苦,是陈守义雕玉的时候,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愧疚。雕到最后,他终究没能骗过自己,心里的不安顺着刻刀,悄悄钻进了玉里。

  也没人知道,陈守义在离开江南之前,把萨载赏的那一百两银子,全捐给了城外的孤儿院。院长想刻块碑记着他的名字,他摆摆手说:“不用,就当是我给孩子们雕了个念想。”

  《蒙》之《损》

  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蒙》暗也,《损》削也,《兑》悦也。以蒙昧之质耽于货利之悦,德业日削,于是乎失其正,故曰“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鹊巢鸠占,德音不良。某家之女,贪慕珠璋。

  见利忘义,身失纪纲。娶妻若此,家道必亡。

  三年之艾,难疗膏肓。迷途早返,尚可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