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马车与雾中城-《易经中的象》

  青铜马车的轮轴卡在第七道刻痕里,已经整整三个昼夜。

  我坐在雕花的车厢里,指尖划过扶手上蟠虺纹的凸起,能摸到绿锈下冰凉的铜胎。拉车的两匹骏马拉着缰绳刨蹄,鼻孔喷出的白气在雾里凝成细小的冰晶,却始终没能挪动半分。车轮下的地面不是泥土,也不是石板,而是一块巨大的青铜表盘,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螺旋纹,每道纹路里都嵌着细碎的月光——这是我第三次试图穿过雾中城时,被它突然从地下顶出来的“路障”。

  “再试试?”车夫老铜转头问我。他的脸像是用融化的铜水浇铸的,皱纹里嵌着永远擦不掉的铜绿,连说话都带着金属摩擦的沙哑。我摇头,掀开绣着星图的车帘望向外面。

  雾中城就在百米之外,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纪。城墙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倒悬的飞檐、浮在空中的石桥,还有踩着云朵往来的行人。那些人穿着我看不懂的衣裳,有的披着缀满碎镜的斗篷,有的手里举着会发光的莲花,他们明明在走动,影子却钉在地上,像被钉死的蝴蝶。三天前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时,它还在缓慢靠近,城墙上的琉璃瓦反射着七彩的光,可当我的马车距离它只剩百米时,表盘突然从地下升起,车轮应声卡住。

  “是‘滞点’。”老铜从怀里掏出个铜制的酒壶,倒出琥珀色的液体抿了一口,“每个想进城的人,都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滞点。我的是五十年前没铸成的那尊青铜鼎,你的……看样子是这表盘。”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十二岁那年,我偷偷摸父亲放在书房里的青铜爵时,被爵口的尖棱划破的。父亲是个青铜器修复师,家里的院子里堆着各种残缺的鼎、爵、戈、剑,他总说:“青铜会记事儿,它能把见过的时光都刻在纹路里。”那时候我不信,直到十八岁那年,我在父亲修复的一面青铜镜里,看见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对着镜子梳妆,而镜中女子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从那天起,我开始做同样的梦。梦里总有一辆青铜马车,在雾里朝着一座倒悬的城前进,车轮下的路不断融化又凝结,像永远走不完的轮回。直到三个月前,父亲临终前把这架青铜马车的钥匙交给我,说:“去雾中城,找你自己。”

  老铜突然拍了拍车辕,我抬头看见表盘上的刻痕开始移动,那些嵌在纹路里的月光像水流般汇聚,顺着轮轴渗进车厢。我感到指尖发麻,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铜丝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等我再睁开眼时,车厢里的景象变了——原本铺着的锦缎变成了粗糙的麻布,扶手上的蟠虺纹活了过来,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在皮肤上留下冰凉的触感。

  “别乱动。”老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它在认主。”

  我看见自己的指甲开始泛出青铜色,掌心里的疤痕裂开,涌出的不是血,而是融化的铜水。铜水顺着扶手流进轮轴,原本卡死的车轮突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竟微微转动了半分。可就在这时,雾中城的方向传来一阵钟鸣,城墙突然变得透明,我看见城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朝我的方向看来——他们的脸都是模糊的,只有眼睛是两个黑洞,像被人用凿子凿出来的。

  车轮又卡住了。

  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表盘上的螺旋纹开始反向旋转,那些月光凝成的细流倒灌回去,在表盘中央汇成一个小小的旋涡。老铜突然跳下车,从马车上抄起一把青铜斧,朝着旋涡劈下去。斧刃碰到漩涡的瞬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火星溅在雾里,竟燃起了幽蓝色的火。

  “你的指点不是表盘,是你不敢碰的东西。”老铜的声音带着喘息,“当年我要是敢把那尊鼎的裂缝补完,也不会困在这儿五十年。”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的下午。父亲出门买材料,我偷偷溜进他的工作室,想把那只被我划坏的青铜爵修复好。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錾子在爵身上刻花纹,却不小心把爵底凿穿了一个洞。慌乱中,我把破爵埋进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从此再也没敢提起。后来父亲发现爵不见了,只叹了口气说:“青铜认主,它不想待在这儿了。”

  车厢里的铜丝已经爬到了我的脖颈,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变冷,变成类似青铜溶液的粘稠液体。雾中城的城墙开始龟裂,那些倒悬的飞檐往下掉着琉璃瓦,瓦片在雾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我突然明白,这座城不是真实的,它是我心里那些没完成的事、没说出口的话,还有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记忆,共同筑成的牢笼。

  “帮我个忙。”我对老铜说,“把我左手边的木盒打开。”

  老铜犹豫了一下,伸手拉开了车厢壁上的暗格。木盒里放着的,是我三天前从家里带来的那只破爵——我在出发前,把它从老槐树下挖了出来,爵底的破洞还在,边缘沾着当年的泥土。我拿起破爵,将掌心的铜水倒进去,铜水遇到爵身的瞬间,竟顺着裂缝开始流动,像有生命般填补着残缺的部分。

  “青铜会记事儿,也会原谅。”我想起父亲的话,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那些被我遗忘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十二岁的我埋爵时的慌乱,十八岁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古装的脸时的震惊,还有父亲临终前把钥匙交给我时,眼里的不舍与期待。

  就在破爵的最后一道裂缝被补好的瞬间,车轮下的表盘突然发出一阵轰鸣,那些螺旋纹开始顺着同一个方向旋转,月光凝成的细流顺着轮轴涌进车轮,原本卡住的车轮终于开始滚动。拉车的骏马仰天长嘶,四蹄腾空而起,青铜马车像离弦的箭般朝着雾中城冲去。

  雾被马车劈开,我看见城墙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那些模糊的人影开始消散,倒悬的飞檐慢慢摆正,浮在空中的石桥也落到了地上。当马车穿过城墙的瞬间,我感到身上的铜丝突然消失了,指尖的凉意褪去,血液重新变得温热。

  车厢里的老铜突然笑了,他脸上的铜绿开始脱落,露出底下一张年轻的脸。“谢谢你。”他说,“我终于能回去把那尊鼎铸完了。”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化作了漫天的铜屑,散在风里。

  青铜马车在城里的石板路上停下,我推开车门走下来。这里不再是雾中的幻象,而是一条熟悉的老街——街角的杂货店还开着,老板娘在门口摆着刚蒸好的包子;巷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树干上还留着我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王”字;不远处,就是我家的院子,院门敞开着,父亲正蹲在院子里,用錾子修复一尊青铜鼎。

  “回来了?”父亲抬头看见我,笑着招手,“快来帮我扶一下,这鼎的耳子快补好了。”

  我走过去,握住鼎的另一边,指尖碰到冰凉的铜胎,突然想起老铜说的“滞点”。原来所谓的徘徊不前,从来不是因为路被挡住,而是因为我们总在逃避那些没完成的事、没面对的自己。就像这青铜,只有敢于面对它的残缺,才能将它修复完整;就像人生,只有敢于穿过那些弥漫的迷雾,才能抵达真正想去的地方。

  父亲把最后一滴铜水浇在鼎耳的裂缝上,冷却后的铜色与鼎身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修补的痕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只要用心,没有修不好的青铜,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我抬头望向天空,刚才还弥漫的雾气已经散尽,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不远处的青铜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轮上的绿锈开始褪去,露出底下崭新的铜色——它不再是梦里那辆徘徊不前的马车,而是载着我穿过迷雾、找回自己的船。

  后来我常常坐在马车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人在城门外徘徊,对着突然升起的“路障”束手无策;有的人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滞点,在修补残缺的过程中,让车轮重新滚动。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雾中城,也都有一辆等待出发的青铜马车,而决定是否能抵达终点的,从来不是路有多难走,而是我们是否有勇气,直面那些被自己遗忘在时光里的“裂缝”。

  青铜马车的轮轴不再卡壳,它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随时准备驶向新的远方。而我终于明白,所谓成长,就是带着所有的残缺与遗憾,依然敢一往无前的勇气——就像那些被修复的青铜器,裂痕处的铜色或许与别处不同,却也因此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印记,见证着时光的流转,也记录着我们曾经徘徊,却终究向前的脚步。

  (磐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