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坊市偷闲遇知音 书铺偶得草木经-《青山为染》

  连续十数日的高强度钻研,婉娘虽在汤水补品的滋养下未见消瘦,但眼底那抹因极度专注和睡眠不足而起的淡淡青影,以及周身萦绕的、几乎化不开的染料与思索的气息,却让林大山愈发心焦。他看得出妹妹乐在其中,但也深知弦绷得太紧易断的道理。

  这日清晨,婉娘又如往常一般,草草用过那碗必须喝完的牛乳,便欲起身赶往染坊。林大山却罕见地拦在了房门口,高大的身躯堵住了去路。

  “妹子,今日…今日先别去染坊了。”林大山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努力寻找着理由。

  婉娘疑惑地抬头:“大哥?怎么了?可是周老板那边有事?”她下意识想到的是染坊。

  “不是,不是周老板。”林大山连忙摇头,憨厚的脸上显出几分认真,“是…是咱们来府城这些日子,你整日就泡在那匠作间里,还没正经给家里买点东西呢。爹娘,蓉儿,还有你嫂子,肯定都盼着。我想着,今日天气好,咱俩一起去街上逛逛,买点府城的新鲜玩意儿带回去,也…也让你松快松快。”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婉娘,生怕她拒绝。

  婉娘闻言一愣,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确实完全沉浸在新技艺的探索中,将出门前对家人的挂念和承诺都暂搁一旁了。看着大哥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一股暖意夹杂着些许愧疚涌上心头。是啊,也该透透气了,那些复杂的配方和未解的难题,或许暂时放一放,反而能有新的灵感。

  她展颜一笑,点了点头:“大哥说得对。是我想岔了,光顾着自己。咱们这就去,好好给爹娘他们挑些礼物。”

  见妹妹答应,林大山顿时眉开眼笑,连日来的担忧散去大半。

  兄妹二人稍作收拾,便出了门。府城的白日比傍晚更为喧嚣鲜活。主干道上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金银铺、糕点斋、杂货行、茶楼酒肆,招牌琳琅满目。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时鲜瓜果、精巧玩物,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林大山牢记着自己的任务,带着婉娘穿梭于各个铺面。他为林老根挑了一根质地坚实、镶着铜嘴的乌木烟袋杆,又选了一顶轻暖的狐皮帽子;给王氏买了两块府城时兴的、花色雅致的锦缎料子,一盒上好的梳头桂花油;给芝兰选了一支雕工细致的银簪子和几样新颖的绣样;给蓉儿的则是一对会叮咚响的银铃铛手镯和一大包五彩斑斓的糖果、果脯。每买一样,他都仔细盘算,力求实用又体面,那份质朴的用心让婉娘既感动又好笑。

  婉娘自己也挑了些东西,给蓉儿买了个栩栩如生的布老虎,给嫂子选了盒细腻的香粉。逛至一家门面古朴、散发着淡淡墨香和旧纸气息的“墨香书肆”前,婉娘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虽非士子,但对书籍,尤其是可能涉及草木物产、地理方志类的书籍,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大哥,我进去瞧瞧,你在外头等等我,或者再去旁边看看?”婉娘道。

  林大山对书铺没兴趣,便点头:“成,妹子你慢慢看,我去隔壁看看有没有啥好吃的干货,再买点。”说着,便提着大包小包走向隔壁的干货铺子。

  婉娘独自步入书肆。店内光线略暗,但十分安静,高高的书架直抵屋顶,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线装书籍。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标有“农桑”、“本草”、“地方物产”标签的区域。指尖拂过略显粗糙的书脊,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书名。多是些常见的《农政全书》、《本草纲目》翻刻版,或是些地方风物志。

  就在她略感失望,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书架最底层角落,有一本蓝色封皮、没有任何题签的薄册子,边缘磨损得厉害,似乎久被遗忘。她心念一动,蹲下身,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

  拂去封面的积尘,露出里面泛黄却坚韧的纸张。并非印刷体,而是手抄的字迹,略显潦草却筋骨分明。开篇几页,记录的竟是各地奇花异草的形态、生长习性,尤其着重描述了其中一些花草根茎、果实、树皮所呈现的颜色,以及在不同水质、季节下色泽的微妙变化,甚至还夹杂着一些简略的、关于如何提取和尝试固色的笔记!

  这分明是一本不知名先人留下的、关于天然染料植物的私人札记!其中提到的几种植物和颜色,连婉娘都未曾听闻,更遑论尝试。她的呼吸不由得微微急促,如获至宝般一页页翻阅起来,浑然忘了身外之事。

  正看得入神,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忽然在身侧不远处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讶异与探究:“姑娘也对《南疆草木杂俎》感兴趣?”

  婉娘一惊,蓦然抬头。只见身旁两步外,站着一位年轻男子。他身量颀长,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直裰,布料是寻常的棉麻,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平整。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半臂,腰间系着一条简单的深色布带,别无佩饰。他面容清隽,肤色是那种久居室内或常行旅途的、略显白皙的色泽,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颜色比常人略浅些,像是浸在清泉里的琥珀,透着一种温和而专注的神采。他手中也拿着两本书,看似随意,但指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指尖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类似植物汁液或矿物染料的淡淡痕迹。

  见婉娘看他,男子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姿态斯文却无迂腐气:“在下唐突,见姑娘翻阅此书甚是专注,故而冒昧一问。此书乃前朝一位喜好游历的散佚文人所着,并非正经本草典籍,流传极少,多是猎奇之言,没想到姑娘会留意。”

  婉娘合上册子,并未因对方是陌生男子而过于局促——她此刻心神大半仍沉浸在书中的内容里。她起身还了一礼,声音清晰:“公子客气了。小女子确对此书有些兴趣。书中记载的几种可显色草木,如‘滇南紫金藤’、‘岭南瓜叶黄’,描述虽简,却似有其独特之处,非凭空杜撰。不知公子可知,这些草木在现实中是否真存?其色是否如书中所言?”

  男子眼中讶色更浓,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位衣着素净、年纪轻轻的姑娘,不仅看得懂,还能立刻抓住书中关于颜色的关键描述并提出具体疑问。他不由得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婉娘手中的册子上,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讨论的兴致:“姑娘好眼力。此书所载,十之七八确有其物,只是多有夸大或记录不全之处。比如这‘紫金藤’,并非滇南独有,西南山中亦有类似藤蔓,其汁液确能在特定媒染下显出带金光的紫色,但极不稳定,见光易褪,且产量稀少,书中却未提及此节。”

  “哦?果真如此?”婉娘眼睛一亮,仿佛遇到了极其有趣的谜题,“那若是采摘后立即以蜜蜡或油脂封存,避光处理,是否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其褪色?又或者,与其他较为稳定的红色染料如苏木共同使用,以苏木之红为底,覆以紫金藤之紫金光泽,或许能得一种更为华贵持久的‘霞影紫’?”

  男子闻言,眸光骤然亮了起来,如星子投入深潭。“油脂封存以避光氧化……以稳色打底,覆以易变之色营造特殊光泽……妙啊!”他抚掌轻叹,看向婉娘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惊讶,更添了几分欣赏与遇到同好的欣喜,“姑娘思虑之巧,竟能从这残缺记述中生出如此切实可行的改良之想!不瞒姑娘,在下对此类草木显色之事亦有些许涉猎,家中略有尝试,却常困于色牢与还原两点。姑娘所言‘共同使用’之道,倒是启发了在下……”

  两人就此站在书架之间,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从几种罕见染料的提取难点,到不同水质(山泉、河水、井水)对最终成色的微妙影响,再到某些特殊媒染剂(如明矾、绿矾、胆矾)在不同搭配下产生的意想不到的色调变化……话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专业。婉娘发现,这男子不仅见识广博,对许多原理的理解竟颇为透彻,甚至能提出一些她未曾系统总结、却在实际操作中模糊感知到的规律。而男子更是惊异于婉娘虽年轻,且许多说法带着明显的“野路子”经验色彩,但其想象之大胆、对颜色感觉之敏锐、以及那份源自实践的笃定,常能给他带来全新的视角。

  时间在专注的交流中飞速流逝。书肆里偶尔有客人进出,投来好奇一瞥,两人却浑然不觉。直到林大山那浑厚带着些许焦急的声音在书肆门口响起:“妹子!婉娘!你还在里面不?东西都买齐了,日头都快偏西了!”

  婉娘这才如梦初醒,惊觉已过去许久。她慌忙对面前的男子歉然一笑:“抱歉,家兄寻来了。今日与公子一席谈,受益匪浅。”

  男子眼中也掠过一丝恍然与遗憾,他亦拱手:“是在下与姑娘相谈甚欢,忘了时辰。姑娘学识见解,令人钦佩。不知……”他似乎想问什么,或许是姓名,或许是住处。

  但门外林大山又催促了一声:“妹子?”

  婉娘无奈,只得再次歉然颔首,将手中那本《南疆草木杂俎》小心放回原处——她虽喜爱,但所记载草木已初步涉猎,且此刻也不便久留。然后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男子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书肆门口的光亮处,嘴唇微动,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又望了望那本已放回角落的蓝色册子,琥珀色的眼眸中情绪复杂,有未尽之言的遗憾,也有遇到知音的淡淡喜悦。直到此刻,两人才惊觉,这番酣畅淋漓、堪比故交的对话之后,他们竟连彼此的姓氏都未曾知晓。

  婉娘走出书肆,被午后的阳光晃得眯了眯眼,心中却因方才的交谈而充溢着一种奇异的满足与兴奋,仿佛又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林大山见她出来,松了口气,递过来一包还温热的糖炒栗子:“咋进去那么久?给,趁热吃。”

  婉娘接过栗子,回头望了望那静默的书肆门楣,轻轻咬开一颗栗子,香甜满口。府城之大,人海茫茫,方才那一席话,或许只是偶然交汇的涟漪。但那些关于色彩的灵感和思路,却已真真切切地留在了她的心里。她挽住林大山的胳膊,笑道:“大哥,我们回去吧。今天,很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