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天平上的星尘-《低熵纪元》

  宇征坦诚的“无法绝对保证”,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奠基人们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圆桌内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权衡——权衡宇尘展现的那种微妙而确凿的“建设性”,与霍克所指出的、潜藏于不确定性中的“侵蚀”风险。

  林恩博士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宇尘身上,充满研究者纯粹的探究欲:“星澜工程师,你报告中提到的‘意识架构’模型,特别是‘情感釉质’与‘星芒几何’的融合,是否有更详细的神经映射或场拓扑数据?这种融合的稳定性,在面临极端情绪或外部高强度信息冲击时,表现如何?”

  问题直接而专业,跳出了简单的“风险-收益”框架,进入了更本质的机理探讨。

  星澜精神一振,这是她擅长的领域。“林恩博士,详细数据已打包,可以随时调阅。简而言之,‘情感釉质’源自其个人记忆与情感体验,是能力呈现人性化、指向性——如对‘痛苦’的共鸣与安抚——的基础,也是其意识稳定的情感锚点。‘星芒几何’则提供了处理复杂信息、维持内在逻辑一致性的抽象框架。两者的融合目前达到高度协同状态,稳定性在逐步提升。”她顿了一下,更加严谨地补充,“至于极端情况,我们经历过一次因外部恶意刺激引发的防御性过载爆发,数据显示其架构在过载后表现出较强的自我修复与再平衡倾向,但该过程消耗巨大且不可预测。因此,维持稳定的、低压力的交互环境,是确保其架构健康的关键。”

  “也就是说,”李哲议员接口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能力,甚至他的意识稳定,高度依赖外部环境的‘友好度’?这岂不是印证了霍克将军的担忧——他可能成为被外部情绪或意图轻易左右的‘放大器’或‘武器’?”

  “不是左右,议员先生。”星澜纠正道,语气带着工程师的精确,“是‘共鸣’与‘回应’。他的能力根植于情感认知,因此会对环境中的情感信息产生敏感反应。但这与‘被左右’有本质区别。在稳定、善意的环境中,他回应的是建设性的共鸣,如各位所见。而在充满敌意或痛苦的环境中,他的回应则可能是混乱或防御性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提供什么样的环境。”

  她将责任巧妙地引向了环境塑造者——也就是在座的各位,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秩序。

  “漂亮的逻辑循环,工程师。”雷诺兹的影像终于开口,声音冷冽,“按照你的说法,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为了他的‘稳定’,而小心翼翼地营造一个温室?哪怕他展示了威胁舰队的能力?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绑架和胁迫?”

  “雷诺兹指挥官,”宇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你所说的‘威胁’,源自于你的舰队主动发起攻击,试图强行闯入他的‘家’,并用高强度信息武器刺激他。那是挑衅下的防御反应。而在这里,在相对平和的环境下,他展示了什么?是修复,是安抚。究竟哪一种反应,更接近他的本质?还是说,在你眼中,只允许他有被你攻击时的‘威胁’,不允许他有展示‘修复’的权利?”

  宇征的反问尖锐直接,揭开了冲突的另一面。雷诺兹脸色一沉,想要反驳,但霍克抬起手,止住了他。

  “争论攻击与防御的先后没有意义。”霍克沉声道,目光如炬地看着宇征,“宇征,你曾是宪章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秩序需要清晰的边界和可预测的规则。而这个‘宇尘’,他的‘本质’恰恰是模糊和不可预测的,他的能力边界在哪里?情感共鸣的阈值是多少?今天可以抚慰一株植物,平复一点能量涟漪,明天如果接触到更宏大、更复杂的系统——比如一座城市的情绪网络,或一个舰队的指挥链路——会发生什么?附件七的谨慎原则我同意,但谨慎的前提,是可控的隔离和研究。你如何保证,在你提议的‘研究’过程中,不会出现失控?”

  终于触及了核心——控制与信任,可预测性与可能性之间的根本矛盾。

  宇征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扫过圆桌,扫过这些曾与他并肩缔造宪章,如今却可能走向对立的老友或同僚,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近乎沉重的沧桑感。

  “霍克,李哲,林恩博士,苏娜女士……还有你,雷诺兹,虽然你未必愿意听。”他微微吸了口气,“我们制定宪章,建立低熵秩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宇宙的熵增洪流中,为人类文明保住一片可以生存、可以思考、可以延续的绿洲。是为了对抗混沌,对抗消亡。”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但我们是否曾经想过,我们对抗的‘混沌’,也许并非只有一种面貌?我们追求的‘秩序’,是否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变成了我们为自己打造的、拒绝任何新变量的‘铁笼’?星碑任务让我们看到了宇宙的浩瀚与神秘,宪章是为了让我们能在神秘面前保住自我。可如今,当一个可能源自我们自身演化、却又超越我们现有理解的‘新变量’出现时,我们的第一反应,却是用这个‘铁笼’去衡量它、定义它,如果不符合笼子的规格,就想办法把它修剪到符合,或者……干脆摧毁?”

  他的话让几位奠基人神色微动。

  “宇尘是什么?我现在无法给出你们想要的、清晰边界定义。但我知道他不是敌人。他不是来自深空的恶意,也不是内部滋生的腐败。他更像是一个……我们文明在漫长跋涉中,无意间滴落的一颗奇特的露珠,里面映照着我们自己都遗忘了的某些光芒,也折射着未知的色彩。”宇征的目光投向安静站在星澜身旁、似乎对这场关于他命运的激烈辩论似懂非懂的宇尘,眼神复杂,“摧毁他,或者用恐惧将他囚禁至死,很容易,符合现有的‘安全’流程。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亲手掐灭了一种可能性的火苗,意味着我们的‘秩序’失去了包容演化的勇气,变成了真正的枷锁。”

  “我无法保证绝对可控,霍克。”宇征转向军装老人,坦诚而坚定,“但我能保证,我和我的‘静默守望者’,会以最大的谨慎和最高的专业,去承担这份研究的责任与风险。我会将他置于比任何现有研究设施更严格、也更人性化的隔离与观察之下,由星澜这样最优秀的工程师主导。我也会接受奠基人会议,或一个由你们指定的、真正中立的监督小组,进行全程监察。我们需要的是时间,是耐心,是给予理解的一个机会,而不是在恐慌中仓促判决。”

  他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接受监督的、有限的、由他负责的继续研究。

  大厅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沉默中,权衡的天平似乎在微妙地摆动。

  而就在这时,一直闭目似在养神、存在感极低的“默言者”苏娜,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仿佛穿透了大厅的墙壁,望向虚无的深空,苍老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响起:

  “冰冷的几何在低语……它们投下了新的‘量尺’……就在我们周围。那孩子……他感觉到了吗?”

  她的话没头没尾,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星澜瞬间调高了随身设备的感知灵敏度,林恩博士也神色一肃。霍克和李哲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宇尘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忽然抬起头,不再是看向某个人,而是茫然地望向大厅上方某个空无一物的角落,眉头紧紧蹙起,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困惑和极其微弱……的奇异表情。他体内的星云,那暖黄的釉质光芒,似乎被某种极其遥远、冰冷、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杂音”的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星澜立刻察觉到他意识的细微波动,低声问:“宇尘,感觉到什么了?”

  宇尘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涣散:“很冷……很远……像……像以前做过的,一个很乱的梦……里面有一点点……奇怪的回声……”他描述不清。

  但苏娜的话和宇尘的反应,已经足够引起所有人的高度警觉。星空遗民!它们竟然将测试信号,投射到了“彼岸花”号附近?而且,宇尘的反应,似乎不仅仅是感觉到“测试”,还有一丝……诡异的“熟悉”?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瞬间让听证会的天平发生了难以预测的偏转。

  未知的第三方,已经将触角伸入了这场决定人类内部事务的会场。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