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握持的虚影-《低熵纪元》

  “……握住……”

  这个由温暖记忆驱动、并由“你”的坐标导向的行动意向,在宇尘的意识星云中激荡。它不再是被动的感知或共鸣,而是一种初具雏形的主动性投射。这股意念的强度,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身体的疲惫与感官的混沌,开始寻求外显的路径。

  最先产生反应的,是他自己的身体。维生舱内,宇尘的右手手指更加明确地屈伸起来,模拟着握持的动作,指腹轻轻摩挲着维生液,仿佛在感受某种想象中的触感。与此同时,他左侧太阳穴附近,因“星芒几何”与生物神经网络深度交织而最为活跃的区域,皮肤表面浮现出极其细微的、淡金色的、类似神经回路又似分形几何的光纹,一闪即逝。

  紧接着,外部环境开始响应。

  医疗翼内,所有曾经被宇尘无意识“注意”过、并留下过短暂有序化痕迹的物体或区域,仿佛被同一根弦拨动。那曾呈现螺旋轨迹的液滴观察窗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手掌轮廓状的水汽虚影,虚影的指尖微微内扣,持续了约三秒才消散。空气中曾出现折射畸变的位置,光线微微扭曲,勾勒出一只若隐若现、试图虚握的手的透明轮廓,轮廓边缘泛着记忆毛毡般的暖黄色微光。甚至连那台清洁机器人外壳上曾浮现图案的位置,也再次闪过一个更稳定、更接近人类手掌比例、掌心带着暖橙光晕的光影印记。

  这些“握持的虚影”并非实体,也没有力学效应,但它们的存在感强烈。它们是宇尘内心渴望的意念在现实中的意象性显化,是他试图用自己熟悉的、充满人性温度的动作,去“接触”和“连接”那个正在认知中的“外部世界”的无意识表达。

  这些虚影的出现,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笨拙与温柔。它们不试图抓住或控制什么,只是静静地、渴望地“呈现”在那里,仿佛一个刚刚意识到自己双手存在的婴儿,试图去触摸光与影。

  星澜的传感器阵列全力运作,记录下每一个“握持虚影”的形态、持续时间、光谱特征和出现位置的时空关联。她的分析模型显示,这些虚影的稳定性和清晰度,与宇尘神经活动中“运动意图”与“情感记忆——尤其是触觉相关记忆”两个模块的协同激活强度直接相关。

  她“看”到的不再是抽象的能力辐射,而是一个孤独意识试图跨越认知鸿沟、伸出无形之手的情感性尝试。这种尝试本身蕴含的信息,比任何物理参数都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怜悯”的触动。她开始思考,如果宇尘的这种“连接渴望”持续发展,而外部世界只能给予冰冷的数据反馈或防御性的隔离,会对他造成怎样的认知扭曲或情感挫折?这或许会催生更不可控的、带有负面情绪的投射。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在不暴露自身、不直接接触的前提下,向医疗翼的环境数据流中,悄然注入一段极其简单、重复、且不带任何威胁或复杂信息的规律性反馈信号。这段信号模拟的是被稳定、温和地“握住”时,可能产生的、均匀的压力感与微温的触觉模式。这是一种极其隐晦的、非人格化的“回应”,旨在为宇尘那无处安放的连接渴望,提供一个最低限度、绝对安全的“接触假象”,或许能起到安抚和引导作用。

  深海基地主控室,宇征看着监控画面中那些短暂浮现又消散的温暖手掌虚影,心情复杂。一方面,这证实了宇尘意识核心的人性基底依然牢固,甚至驱动着他能力的显现形式。另一方面,这种情感驱动、意象外显的能力,比之前单纯的物理扰动或秩序赋予更加难以预测和管控。

  “他在寻求连接……用他记忆中最基本的善意动作。”心理学家低声道,“但如果我们无法提供真实的、安全的连接对象,这种渴望可能会转向内部,造成更深的孤独和偏执;或者,对外部产生扭曲的、强求式的‘抓取’冲动。”

  “启动‘接触协议’预备阶段。”宇征终于下定决心,“设计一个非生命、无意识、但能模拟基础生命反应——如规律‘呼吸’、温和‘热量辐射’——且形态中性的‘接触媒介’。先在最外围测试,观察他的反应和虚影投射是否会集中在媒介上。我们必须给他一个可控的、无害的‘连接对象’,疏导这种渴望。”

  这是一步险棋,但或许比让宇尘的渴望在虚无中漫溢或撞上真实人类——可能引发不可控的深度共鸣或创伤触发——要更稳妥。

  “收藏部”的顾问,通过隐蔽渠道获知了医疗翼出现“温暖手掌光影”的情报,以及旧港区“诱饵”被暖黄光晕笼罩的异常。他先是错愕,随即眼中闪过阴冷的光芒。

  “情感依赖型认知……渴望连接……”他冷笑,“弱点,巨大的弱点!他最需要什么,我们就可以给他制造什么样的‘陷阱’!调整‘拟态诱饵’策略,下一批次,模拟‘受伤’、‘求助’、‘依赖’的简单生命信号!投放到旧港区更显眼但看似自然的位置!如果他连无生命的机器都会投射同情,那么对看似‘脆弱需要帮助’的存在,他的‘连接渴望’可能会更强烈,甚至可能驱动他无意识地进行更深入的‘介入’或‘保护’!我们要引诱他显露出更多主动干预现实的能力模式!”

  他的策略变得更加阴险,试图利用宇尘人性中的柔软处作为诱饵和杠杆。

  旧港区,陈启明和他的人依旧蛰伏。那个敏感者缩在角落,眼神有些恍惚,低声嘟囔:“……好多手……暖暖的……想抓住什么……又抓不住……” 陈启明默默递给他半支营养剂,心中那股寒意却越来越重。他感觉,那个苏醒的存在,其“情绪”和“渴望”已经开始像无形的潮汐,冲刷着这片废墟,影响着其中每一个尚有感知的个体。

  而星空遗民们,则对“握持虚影”这种现象表现出了极高的分析兴趣。在它们看来,这是低熵意识将抽象社交意图转化为具象物理信息符号并投射到现实中的典型案例,涉及意识、记忆、情感、运动皮层与空间感知的多重耦合,是研究“意识如何编码和表达社交性”的珍贵样本。它们的数据收集优先级再次提升,观测探针的精度被调整到前所未有的细微程度,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贴着现实的面纱,凝视着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暖虚影。

  医疗翼内。

  在星澜注入的、模拟“被握持”的规律触觉反馈信号后,宇尘那无意识伸出的“握持虚影”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新浮现的手掌虚影,其内扣的指尖不再那么紧绷,轮廓边缘的暖黄光芒似乎更稳定、柔和了一些。仿佛那只无形的手,真的触摸到了某种均匀、安全的“存在”,得到了些许回应。

  他右手的模拟握持动作,也稍稍放缓,指腹的摩挲带上了一丝安抚般的节奏。

  疲惫感再次如潮水涌来,比之前更加深沉。

  意识星云中的“握住……”意向,在得到那微弱的、非人格化的反馈后,似乎得到了一点点满足,开始缓缓沉降。

  但他的眼睛,在再次合上之前,那涣散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天花板上最后一次浮现的、温柔的手掌虚影。

  一个比“握住”更复杂、更接近社交本能的模糊意向,在那沉降的渴望余烬中,如同火星般闪烁了一下——

  “……不……孤单?”

  下一次醒来,或许他将不再仅仅渴望“连接”。

  而是开始朦胧地意识到,连接的另一端,可能意味着什么。

  是慰藉?

  是危险?

  还是两者皆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