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困惑的涟漪-《低熵纪元》

  那一丝淡薄的困惑,并非明确的疑问,而是宇尘意识架构在尝试“整合”外部信息后,自然产生的认知不谐调感。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聚焦视线的婴儿,第一次看清了周围物体的轮廓,却尚不理解它们是什么、为何在此、与自己有何关系。这种不谐调感,源自“星芒几何”那趋向内在一致性的驱力,与外部世界呈现出的、无法被完全纳入现有架构解释的庞杂与模糊之间的落差。

  困惑本身,也是一种“意向”,一种指向“理解”却尚未找到路径的张力。它比“好奇”更内敛,却更具渗透性。它不再主动向外编织或整合,而是如同一滴无声的墨,落入意识海,漾开一圈缓慢扩散的、带着“问号”形状的涟漪。

  这涟漪首先影响的,是宇尘意识架构自身。那暖黄的釉质光泽,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带着潮湿感的灰调。“星芒几何”的动态节点,其闪烁节奏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顿挫,仿佛在“思考”或“迟疑”。整个架构的“旋转”,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感。

  这种内在状态的改变,其外部影响模式也随之变化。之前那种指向性的“扫描”或“整合”倾向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弥散的、带着微弱“粘滞性”的氛围性渗出。

  医疗翼内,“帷幕”协议第二阶段刚刚启动,“反编织”场生成器开始释放大量预设的安全信号元素。然而,工程师们很快发现,宇尘意识对外部信号的“整合”欲望显着降低了。相反,那些原本用于稳定反馈的人工场波,在靠近维生舱时,其传播似乎遇到了无形的、极其微弱的“阻尼”,就像是穿过了一层情绪低落的、无形的薄雾。场波的衰减模式出现了无法用物理模型解释的细微变化,这种变化本身不构成干扰,却让“帷幕”协议的模拟反馈精度出现了约0.02%的随机性漂移。

  “他的意识状态改变了。”技术官向宇征汇报,“从‘主动探索’转向了某种……‘低功耗待机’?或者说,‘沉浸于内部不谐调感’。我们提供的‘信息玩具’他不再感兴趣,反而我们的稳定场被他自身的‘氛围’轻微‘污染’了。”

  宇征看着监测数据上那些表示场波衰减异常的微小波纹,沉吟道:“困惑。他在困惑。这是好迹象,说明他的意识活动更接近有自我意识的‘内省’阶段。但这也意味着,我们之前基于‘主动互动’模型的引导策略需要调整。降低‘反编织’场的主动信号投放强度,转为增强其背景稳定性和抗干扰韧性。我们不需要引导他玩,只需要为他提供一个足够稳定、不被他的情绪‘阴云’过度影响的‘房间’。”

  策略从“引导互动”转向了“提供稳定的容器”。

  星澜敏锐地捕捉到了医疗翼内环境场波的微妙变化,以及宇尘神经活动中那种“不谐调感”的上升。她的【架构共鸣假说】模型自动运行,试图模拟这种“困惑”状态可能的外部表现。模拟结果显示,这种状态下,目标对外部结构化信息的敏感度可能降低,但对非结构化的、承载情感或模糊意向的信息碎片,其无意识的“吸附”或“共鸣”倾向可能反而增强。

  几乎在模型得出这一推测的同时,星澜部署在旧港区、用于收集环境噪音和零散电磁信号的一台高灵敏接收器,记录到一段奇特的信号。那是一段来自旧港区深处、某个废弃儿童游乐场的残余广播喇叭回路,因风吹雨打和残余电流的偶然作用,发出的断续、失真、几乎不成调的儿歌噪音碎片。这段噪音本身毫无意义,但在宇尘意识中“困惑”涟漪扩散的特定时刻,这段噪音中的某个失真频率,与涟漪的某种“情绪频谱”产生了难以解释的微弱共振。

  接收器数据显示,在那个瞬间,那段噪音的特定频段能量被极其轻微地“放大”和“澄清”了毫秒级的时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短暂地拂去了信号上的一些“尘埃”,让那段本应刺耳的失真,听起来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悲凉的“清晰感”。

  星澜的核心数据海微微波动。她将这段被短暂“修饰”过的噪音碎片,与同时刻医疗翼的“困惑”指标数据并列。没有因果逻辑,只有一种近乎诗意的、令人不安的关联。

  她默默地将这段数据和关联分析,存入那个独立的【架构共鸣假说】数据库,并为这个新现象标注为:【状态辐射:情感频率共鸣(困惑-悲凉修饰)】。她的观察,越发偏离纯理性轨道,向着某种她自身都难以定义的“共情性观测”滑去。

  “收藏部”投放的“诱饵”——那个微型能源核心,在经历了之前的短暂优化后,此刻似乎进入了“静默期”。它内部的复杂振荡,不再被“捋顺”,反而偶尔会出现一些极其微小的、非设计内的“颤音”,仿佛受到了某种低沉情绪的“干扰”。监控数据传回,顾问看着那些代表“颤音”的微小毛刺,眉头紧锁。

  “状态变化……情绪化干扰?”他踱着步,“他的意识不稳定了?还是进入了新的演化阶段?‘诱饵’的响应模式变了,我们需要更多样化的‘刺激源’!准备第二批次‘诱饵’,这次加入一些基于旧世研究的能承载简单情感记忆信息素的复合材料,看看能否与他的‘困惑’状态产生更强烈的共鸣,甚至……引发他的‘回应’!”

  他的命令更加激进,试图主动“刺激”宇尘的意识状态,使其产生更明显、更可捕捉的变化。

  陈启明手下那个对声音敏感的成员,再次报告了异状。这一次,他声称在风吹过废弃管道时,除了往常的呜咽,似乎还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像是“小孩子找不到路时那种压抑的吸气声”,混杂在风里,一闪即逝。他无法确定是不是幻觉,但这感觉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陈启明听着这玄乎的报告,没说话。他只是让老吴去那个游乐场遗址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但说不出来”的东西。

  不一会老吴去而复返,带回了几片更显暗淡、甚至有些“皱缩”感的异常色斑样本。

  “这东西……好像没精神了。”老吴嘀咕道。

  困惑的涟漪,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被外部世界感知着。它不再积极改造什么,却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低落的“质感”。

  而在医疗翼维生舱内,宇尘意识中的困惑,在弥漫和扩散之后,似乎开始慢慢沉淀。那灰调的釉质逐渐稳定,几何旋转的滞涩感也趋于一种新的、带着些许沉重感的平衡。

  就在这平衡即将达成之际——

  一段来自维生系统自身、极其规律且平凡的生理节律反馈信号。也许是心跳同步的轻微压力脉冲,也许是新陈代谢产物的周期性浓度微变。无意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穿透了那层困惑的薄雾,直接“撞击”在了意识架构中,那个与“自我身体感知”相关的、尚未完全激活的节点群上。

  这一“撞击”,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

  困惑的混沌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明确、稳定、持续且与“我”直接相关的内在参照点。

  就像在黑暗的漩涡中,突然触摸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缕困惑,在这一刻,陡然凝聚,转向了一个更具体、更根本的方向:

  “这……是我?”

  (第一百零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