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通宝血泪-《南明最后一个狠人》

  冬日的寒风卷过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带着刺骨的凛冽。

  一张张墨迹淋漓、盖着鲜红户部大印的告示,在锣声和差役沙哑的宣告声中,贴满了九门内外的通衢要道、坊市牌楼。

  “奉天承运大元帅令!为整饬币制,便利万民,即日起,发行‘大明通宝’新币!旧有各色银钱、铜钱,限期三月,一律至各省布政使司衙门下设之‘兑换局’兑换新币!银一两兑新币十枚!铜钱一贯兑新币一枚!逾期旧币,一律作废!凡抗拒新币、私藏旧币、扰乱兑换者,严惩不贷!”

  告示前,人群越聚越多。

  嗡嗡的议论声起初还带着好奇,很快便化作一片惊惶和愤怒的浪潮。

  “什么?十两银子才换一百个新钱?我那攒了大半辈子的康熙通宝、顺治通宝…都成废铜烂铁了?”

  “一贯铜钱才换一个新钱?这…这不是明抢吗?!”

  “限期三个月?这寒冬腊月的,让城外的人怎么赶得及?”

  “告示上写了!满洲人手里的旧钱,只按五折算!天爷啊,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钱庄银号前瞬间排起了长龙,人们攥着积攒多年的铜钱、碎银、甚至压箱底的银锭,脸上写满了焦虑。

  兑换局门口更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兵丁挥舞着棍棒,呵斥推搡着汹涌的人群,场面混乱不堪。

  而在内城一些僻静的胡同深处,恐慌则化作了绝望的死寂。

  镶黄旗老旗人苏和泰一家,便是这死寂中的缩影。

  破败的小院里,寒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

  苏和泰的老妻,那拉氏,颤抖着枯瘦的手,一遍遍清点着炕桌上那堆散乱的铜钱和几块小小的成色不一的碎银子。

  这是他们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几件半旧的棉袍、祖传的一把铜壶、甚至最后一点口粮——才勉强凑出来的“家当”。

  “老头子…都…都在这儿了…”那拉氏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统共…统共也就…不到三两银子…按告示上说的,满洲人五折算…只能换…换十五枚新钱啊!”她浑浊的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冰冷的炕桌上,“这…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苏和泰佝偻着背,蜷在冰冷的炕角,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点可怜的“财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大清刚入关时。

  那时他还是个精壮的旗兵,跟着摄政王多尔衮的铁骑踏破山海关。

  通州城外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汉人地主家的银窖被撬开时,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保定府的绸缎庄里,那些锦绣被他们用长矛挑着,像战利品一样挂在马背上。

  他还记得那个抱着银镯子哭嚎的汉家妇人,被他一脚踹倒在地——如今想来,那镯子的成色,比桌上这些碎银不知好多少倍。

  他家的祖产,就是那时攒下的。

  圈地令下来时,城郊二十亩良田转眼间就成了“旗产”,原来的佃户被捆着赶走,哭喊着磕头也没用。

  老父亲常说,那是“祖宗的军功”,可苏和泰夜里偶尔会梦见那些无家可归的汉人,在寒风里缩成一团,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儿子死在锦州城外,尸骨无存。

  儿媳带着孙子回了娘家,音讯全无。

  只剩下他们这两个老朽,守着这破败的祖屋等死。

  如今,连最后这点从汉人那里劫掠来,又被坐吃山空的“家底”,也要被夺走了。

  “我…我去换!”苏和泰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狠厉,“我去跟他们拼了!反正…也是死!”

  “别!老头子!”那拉氏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泣不成声,“使不得啊!那些兵…那些官…会打死你的!咱们…咱们认命吧…认命…”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挣扎耗尽了苏和泰最后一丝力气,他颓然瘫倒,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个曾经也策马扬鞭,劫掠成性的老旗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兑换局所在的街口早已排起了蜿蜒的长队。

  苏和泰被老妻搀扶着,裹着单薄的破棉袄,在刺骨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全家最后“财富”的破布包,眼神空洞。

  那包里的每一块碎银,每一枚铜钱,仿佛都沾着当年汉民的血泪。

  如今,轮到它们来吞噬自己的血肉了。

  队伍移动得异常缓慢。

  每一次兑换窗口的开启关闭,都伴随着失望的叹息或绝望的哭嚎。

  轮到苏和泰时,已近晌午。

  他颤巍巍地将破布包递进高高的木栅窗口。

  里面传来拨弄钱币的叮当声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碎银三两一钱,成色驳杂,折实银二两八钱。铜钱…破烂太多,按八百文算。满洲籍,兑换折半。合计…嗯,兑新钱十四枚!”

  话音未落,一小堆崭新的、带着边齿的银币和几枚黄澄澄的铜钱被粗鲁地从窗口丢了出来,砸在冰冷的石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十四枚!

  那拉氏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苏和泰死死盯着那十四枚小小的钱币,又看看自己空了的破布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山东,自己用两巴掌换来了一个汉民半年的积蓄,那时的银子沉甸甸的,握在手里能焐热了——可现在,这点新钱凉得像冰。

  他猛地扑向窗口,枯瘦的手伸进去乱抓:“不对!不对!我的钱!我的银子不止这些!你们抢钱!强盗!”

  “老不死的!滚开!”窗口里传来厉喝。

  紧接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汉军旗兵丁冲了过来,粗暴地架起苏和泰,像扔破麻袋一样将他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

  “老头子!”那拉氏扑过去,抱住痛苦蜷缩的丈夫。

  “扰乱兑换!找死!”兵丁的皮靴重重踹在苏和泰身上。

  老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鲜血从嘴角溢出。

  “军爷开恩!军爷开恩啊!”那拉氏哭喊着,徒劳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丈夫。

  周围的人群麻木地看着,有人别过脸去,更多的人只是冷漠地注视着。

  一个挑着菜担的汉人老汉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当年抢咱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苏和泰的耳朵里,他想反驳,却只能咳出更多的血。

  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迟来的、扭曲的报应感在人群中弥漫。

  兵丁又踹了几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拉氏抱着气息奄奄的丈夫,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十四枚沾了尘土的新钱,再看看丈夫呕出的鲜血,眼神渐渐变得死灰一片。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护城河边。

  寒风呜咽,残阳如血。

  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穿着单薄的衣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一步一顿,走向冰冷黝黑的河水。

  正是那拉氏。

  她最后望了一眼内城的方向,那里有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胡同,有她再也回不去的家,有她刚刚咽气,连口薄棺都买不起的老伴。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婆婆拿出的那些亮晶晶的银饰,说是“从南边汉人家里分的”,那时只觉得风光,如今才知每一件都浸着冤魂。

  浑浊的泪水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怀中的破布包上。

  包里,是那十四枚用血泪换来、也沾着祖辈罪孽的“大明通宝”。

  没有哭喊,没有犹豫。

  她抱着那冰冷的“新钱”,如同抱着一份迟来的赎罪祭品,一步一步,走进了刺骨的河水深处。

  河水很快淹没了她花白的头发,只留下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被奔流的河水吞噬,再无痕迹。

  只有岸边冰冷的石缝里,遗落了一枚小小的、黄铜铸就的“大明通宝”,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光。

  与此同时,户部衙门后堂却是一派暖意融融。

  巨大的红木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气息。

  户部尚书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报,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红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禀大元帅!大喜!新币推行旬月,成效卓着!据各省兑换局初步统计,仅直隶、山东、江南三省,已收兑旧银逾八百万两!铜钱、杂银更是不计其数!剔除铸造、推行成本,净利…净利至少五千万两白银啊!”他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此乃前所未有之大利!充盈国库,指日可待!大元帅圣明烛照,泽被苍生!”

  吴宸轩端坐于上首,手中把玩着一枚新铸的银币。

  银币正面是威严的龙纹,环绕着“大明通宝”四个遒劲的楷字,背面则是“天下太平”的篆文,边缘带着精密的防锉齿。

  银光流转,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五千万两…”他低声重复,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币面,感受着那清晰的齿痕。

  这冰冷的金属上,仿佛还残留着无数个“苏和泰”、“那拉氏”的体温,残留着护城河水的刺骨寒意,也残留着半个世纪前汉民的血泪余温。

  他嘴角缓缓勾起,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冷酷的满意。

  “很好。”他放下银币,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传令。所获银两,三成即刻拨付兵部、工部,充作辽东战事及各地水利军械之用。余者,由户部会同‘格物院’,详加规划。火器工坊扩建,新式炮舰督造…皆需银钱铺路。此乃我新朝之筋骨血脉,不得有误。”

  “是!卑职遵命!定当殚精竭虑,不负大元帅重托!”户部尚书激动地躬身领命。

  吴宸轩的目光越过兴奋的尚书,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暮色中,仿佛有无数绝望的哭嚎和无言的控诉在回响,最终都被那枚冰冷精致的“大明通宝”所吞噬。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苍生的感激涕零,而是这实实在在、由新旧血泪交织铸就的“五千万两”,去支撑他那架庞大的、碾压一切的战车,驶向更远、更铁血的目标。

  新币的寒光,映亮了他眼中深藏的野心,也映照着这个在他铁腕下正被强行重塑、充满轮回与清算的崭新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