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贡院，放榜日。
朱红的高墙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空气仿佛被无数焦灼的呼吸点燃，弥漫着汗味、墨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期待。
无数双眼睛，无论年轻的、苍老的、清亮的、浑浊的，都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漆皮斑驳的龙门，等待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宣判。
“吱呀……”
沉重的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数名身着青色吏服的书吏捧着覆盖着明黄绸缎的巨大榜单，神色肃穆地走了出来。
人群瞬间如同煮沸的粥，爆发出巨大的骚动，拼命向前拥挤。
“肃静！肃静！挤什么挤！”
维持秩序的兵丁厉声呵斥，用棍棒和刀鞘费力地隔开汹涌的人潮。
黄绸被揭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墨字。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
狂喜的欢呼、绝望的恸哭、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夹杂着各种方言的议论叫骂…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贡院古老的飞檐。
“中了！我中了！二甲第七名！哈哈哈哈哈！”
一个穿着半旧儒衫的中年士子状若癫狂，手舞足蹈。
“唉…又落榜了…十年寒窗啊…”
一个白发老儒生颓然坐倒在地，老泪纵横。
“快看！‘实用科’榜单也贴出来了！”
人群的目光瞬间又被旁边另一张稍小却同样盖着官印的榜单吸引。
榜单标题赫然是“大明昭武元年恩科实用科取士榜”。
“实用科？那是什么东西？”
“听说是考什么算学、格物、百工之技的…”
“奇技淫巧，也配登大雅之堂？与圣贤文章同列？岂有此理！”
议论声陡然变得尖锐起来。
尤其是当看到“实用科”榜单上，竟也有数十个名字，且其中不少人名不见经传，甚至有人出身匠户、商贾之家时，许多落榜的、以及部分榜上有名的传统儒生，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张兄！你看！那个王铁柱！城南铁匠铺的王二麻子家的儿子！他竟然也中了‘格物科’！名字还排在前面！”
“这算什么？铁匠之子，也能与我等十年寒窗的圣人门生同朝为官？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一个穿着绸衫、刚刚得知自己仅中三甲末位的年轻士子，指着榜单，声音因愤怒而尖利，对着身旁同样脸色铁青的同伴张清源叫道。
张清源死死盯着榜单上“王铁柱”三个字，又看看旁边传统“进士科”榜单上那大幅缩减的录取名额，尤其是江南士子比例明显降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数月前被除名的屈辱，此刻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猛地推开人群，冲到那“实用科”榜单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一把抓住榜单边缘！
“住手！”
兵丁厉喝。
但已经晚了！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那张崭新的“实用科”榜单，竟被张清源硬生生撕下了一大半！
他高举着那残破的榜单，如同举着一面屈辱的战旗，对着周围的人群，双目赤红，嘶声力竭地怒吼：
“诸君！看看！看看这所谓的‘新制’！圣人之道不彰，奇技淫巧登堂！工匠商贾之子，竟与吾辈圣人门生同列金榜！长此以往，礼乐崩坏，国将不国！吾等苦读诗书，通晓微言大义，明伦理，知廉耻，方为治国安邦之正道！岂能与操持贱业、唯利是图之辈同列？！吴宸轩此等乱命，毁我千年取士之制，断我士林文脉根基！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这番激烈的言辞，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一些同样心怀怨怼的落第儒生和部分保守士子顿时被点燃，群情激愤，纷纷附和：
“张兄说得对！”
“什么实用科！辱没斯文！”
“我们要上书！要叩阙！请陛下主持公道！还我科举清名！”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兵丁们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贡院门前，新旧思潮的剧烈碰撞，伴随着被撕毁的榜单碎片在风中飘舞，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京城。
当日下午，时务学堂格致堂内，气氛凝重。
吴宸轩并未身着官服，而是一身深青儒衫，端坐于讲台之上。
下方，除了时务学堂的学子，还有大批闻讯赶来的儒生士子，将偌大的厅堂挤得水泄不通。
张清源等人也赫然在列，脸上带着愤懑与挑衅。
吴宸轩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前排几个穿着朴素、眼神中带着紧张与兴奋的新科“实用科”中第者身上，其中就有那个被点名的铁匠之子王铁柱。
“今日贡院之事，本帅已知晓。”
“有人言，新设实用科，取百工之技，是辱没斯文，是毁坏千年取士根基。”
吴宸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堂内的嘈杂。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视着张清源等情绪激动者：
“本帅倒要问一句，何为斯文？何为根基？是只会吟风弄月、空谈仁义道德，于国计民生无半分裨益的‘清谈’？还是能造坚船利炮以御外侮、能兴修水利以安黎庶、能精研算学格物以富国强兵的‘实学’？！”
他猛地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欧罗巴的位置：
“红毛夷人，持火枪巨舰，横行四海，所恃者何？非孔孟之道，乃格物致知之术！彼等工匠，地位尊崇，因其能造国之利器！再看我煌煌华夏，空有火药，却不知改良，致使关外蛮夷铁蹄南下，神州陆沉！此等血泪教训，犹在眼前！尔等饱读诗书，可曾痛定思痛？！”
他转身，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整个格致堂嗡嗡作响：
“学以致用！此四字，方为取士之真谛！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治’与‘平’，非靠空谈！需农桑以足食，需百工以利器，需算学以理财，需格物以明理！实用科所取之士，精研技艺，通晓实务，他日或督造军械，或治理河工，或兴办实业，皆是利国利民之栋梁！其功，岂逊于只会写几篇锦绣文章的翰林清贵？！”
他的目光扫过王铁柱等新科学子：
“尔等不必自轻！尔等手中之技，乃强国之基！尔等胸中所学，乃安邦之要！抬起头来！”
王铁柱等人闻言，胸中热血翻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眼中泛着激动的泪光。
吴宸轩最后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张清源等人，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本帅非废儒学科举。圣贤文章，明理载道，教化人心，不可或缺。然，时代变矣！强敌环伺，国事维艰，需不拘一格降人才！实用科与进士科，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尔等若真怀济世安民之志，当摒弃门户之见，兼容并蓄！若只知抱残守缺，固步自封…”
“则非但不能匡扶社稷，反成阻碍新朝前行之顽石！何去何从，尔等自省！”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一番话，如惊雷，如冰水，浇在每一个儒生心头。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露惭色，有人依旧愤懑难平。
张清源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什么，却在对上吴宸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颓然低下头，看着自己因撕榜而沾染了墨迹的双手，第一次感到一种巨大的迷茫和无力。
金榜裂帛，裂开的，或许不只是榜单，更是千年科举铁幕下，那坚冰初融的第一道裂痕。
朱红的高墙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空气仿佛被无数焦灼的呼吸点燃，弥漫着汗味、墨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期待。
无数双眼睛，无论年轻的、苍老的、清亮的、浑浊的，都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漆皮斑驳的龙门，等待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宣判。
“吱呀……”
沉重的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数名身着青色吏服的书吏捧着覆盖着明黄绸缎的巨大榜单，神色肃穆地走了出来。
人群瞬间如同煮沸的粥，爆发出巨大的骚动，拼命向前拥挤。
“肃静！肃静！挤什么挤！”
维持秩序的兵丁厉声呵斥，用棍棒和刀鞘费力地隔开汹涌的人潮。
黄绸被揭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墨字。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
狂喜的欢呼、绝望的恸哭、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夹杂着各种方言的议论叫骂…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贡院古老的飞檐。
“中了！我中了！二甲第七名！哈哈哈哈哈！”
一个穿着半旧儒衫的中年士子状若癫狂，手舞足蹈。
“唉…又落榜了…十年寒窗啊…”
一个白发老儒生颓然坐倒在地，老泪纵横。
“快看！‘实用科’榜单也贴出来了！”
人群的目光瞬间又被旁边另一张稍小却同样盖着官印的榜单吸引。
榜单标题赫然是“大明昭武元年恩科实用科取士榜”。
“实用科？那是什么东西？”
“听说是考什么算学、格物、百工之技的…”
“奇技淫巧，也配登大雅之堂？与圣贤文章同列？岂有此理！”
议论声陡然变得尖锐起来。
尤其是当看到“实用科”榜单上，竟也有数十个名字，且其中不少人名不见经传，甚至有人出身匠户、商贾之家时，许多落榜的、以及部分榜上有名的传统儒生，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张兄！你看！那个王铁柱！城南铁匠铺的王二麻子家的儿子！他竟然也中了‘格物科’！名字还排在前面！”
“这算什么？铁匠之子，也能与我等十年寒窗的圣人门生同朝为官？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一个穿着绸衫、刚刚得知自己仅中三甲末位的年轻士子，指着榜单，声音因愤怒而尖利，对着身旁同样脸色铁青的同伴张清源叫道。
张清源死死盯着榜单上“王铁柱”三个字，又看看旁边传统“进士科”榜单上那大幅缩减的录取名额，尤其是江南士子比例明显降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数月前被除名的屈辱，此刻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猛地推开人群，冲到那“实用科”榜单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一把抓住榜单边缘！
“住手！”
兵丁厉喝。
但已经晚了！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那张崭新的“实用科”榜单，竟被张清源硬生生撕下了一大半！
他高举着那残破的榜单，如同举着一面屈辱的战旗，对着周围的人群，双目赤红，嘶声力竭地怒吼：
“诸君！看看！看看这所谓的‘新制’！圣人之道不彰，奇技淫巧登堂！工匠商贾之子，竟与吾辈圣人门生同列金榜！长此以往，礼乐崩坏，国将不国！吾等苦读诗书，通晓微言大义，明伦理，知廉耻，方为治国安邦之正道！岂能与操持贱业、唯利是图之辈同列？！吴宸轩此等乱命，毁我千年取士之制，断我士林文脉根基！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这番激烈的言辞，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一些同样心怀怨怼的落第儒生和部分保守士子顿时被点燃，群情激愤，纷纷附和：
“张兄说得对！”
“什么实用科！辱没斯文！”
“我们要上书！要叩阙！请陛下主持公道！还我科举清名！”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兵丁们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贡院门前，新旧思潮的剧烈碰撞，伴随着被撕毁的榜单碎片在风中飘舞，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京城。
当日下午，时务学堂格致堂内，气氛凝重。
吴宸轩并未身着官服，而是一身深青儒衫，端坐于讲台之上。
下方，除了时务学堂的学子，还有大批闻讯赶来的儒生士子，将偌大的厅堂挤得水泄不通。
张清源等人也赫然在列，脸上带着愤懑与挑衅。
吴宸轩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前排几个穿着朴素、眼神中带着紧张与兴奋的新科“实用科”中第者身上，其中就有那个被点名的铁匠之子王铁柱。
“今日贡院之事，本帅已知晓。”
“有人言，新设实用科，取百工之技，是辱没斯文，是毁坏千年取士根基。”
吴宸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堂内的嘈杂。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视着张清源等情绪激动者：
“本帅倒要问一句，何为斯文？何为根基？是只会吟风弄月、空谈仁义道德，于国计民生无半分裨益的‘清谈’？还是能造坚船利炮以御外侮、能兴修水利以安黎庶、能精研算学格物以富国强兵的‘实学’？！”
他猛地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欧罗巴的位置：
“红毛夷人，持火枪巨舰，横行四海，所恃者何？非孔孟之道，乃格物致知之术！彼等工匠，地位尊崇，因其能造国之利器！再看我煌煌华夏，空有火药，却不知改良，致使关外蛮夷铁蹄南下，神州陆沉！此等血泪教训，犹在眼前！尔等饱读诗书，可曾痛定思痛？！”
他转身，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整个格致堂嗡嗡作响：
“学以致用！此四字，方为取士之真谛！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治’与‘平’，非靠空谈！需农桑以足食，需百工以利器，需算学以理财，需格物以明理！实用科所取之士，精研技艺，通晓实务，他日或督造军械，或治理河工，或兴办实业，皆是利国利民之栋梁！其功，岂逊于只会写几篇锦绣文章的翰林清贵？！”
他的目光扫过王铁柱等新科学子：
“尔等不必自轻！尔等手中之技，乃强国之基！尔等胸中所学，乃安邦之要！抬起头来！”
王铁柱等人闻言，胸中热血翻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眼中泛着激动的泪光。
吴宸轩最后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张清源等人，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本帅非废儒学科举。圣贤文章，明理载道，教化人心，不可或缺。然，时代变矣！强敌环伺，国事维艰，需不拘一格降人才！实用科与进士科，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尔等若真怀济世安民之志，当摒弃门户之见，兼容并蓄！若只知抱残守缺，固步自封…”
“则非但不能匡扶社稷，反成阻碍新朝前行之顽石！何去何从，尔等自省！”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一番话，如惊雷，如冰水，浇在每一个儒生心头。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露惭色，有人依旧愤懑难平。
张清源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什么，却在对上吴宸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颓然低下头，看着自己因撕榜而沾染了墨迹的双手，第一次感到一种巨大的迷茫和无力。
金榜裂帛，裂开的，或许不只是榜单，更是千年科举铁幕下，那坚冰初融的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