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满月酒-《金声何处:1978二十元人生》

  在我混沌初开的世界里,第一个清晰的身影,是十八岁的小姑。

  她像一株沾着晨露的白杨,挺拔而清新,正读高二的她,是整个家庭里最具书卷气的存在。

  我这个由她亲手抱回、用红布包裹的“小侄女”。

  成了她那个夏天最珍贵的秘密与研究课题。

  奶奶看着她整日围着我转,连同学邀约都推了。

  便打趣道:“咋,外面的大世界,倒不如家里这小人儿香了?”

  小姑只是羞涩地笑笑,并不作答。

  后来母亲回忆说,那个暑假,小姑几乎成了我的“影子守护者”。

  我的每一声啼哭,都是牵动她的最高指令。

  她会立刻放下书本,跑来将我放在被子上,拉着我在宽敞的大炕上来回转圈,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那轻柔而有节奏的晃动,是我对“安宁”最初的定义。

  待到满月时,那床承载了太多温柔步履的小被子,边缘竟真被她磨出了一个不起眼的洞。

  在这般密不透风的稀罕中,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盛典——满月酒。

  满月这天,风尘仆仆的爸爸也回来了。

  他坐着同事的运煤车,常年奔波在无尽的国道上,通常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我出生后,他只在上回将“车停国道边,跑回来匆匆看了一眼”这是见过我第二面。

  而这次,他为了我,特意和别的司机调了班,从时间的缝隙里,硬生生挤出了完整的一天。

  他是一大早进门的,像一尊刚从煤矿里走出的雕塑,浑身黝黑,连眉宇间都藏着疲惫的煤灰,工作服上还带着北方公路的尘土气息。

  母亲见状,赶忙催促:“快去旁边屋子洗刷一下,把衣服换了,出来好迎接客人。”

  他憨厚地应着,目光却先急切地寻到我身上。

  那眼神,像一盏骤然被点亮的灯。

  院子里,早已是一片忙碌的交响。

  邻居们穿梭往来,临时砌起的灶台火舌欢舔,大铁锅里翻滚着乡村酒席的硬核篇章:

  象征团圆的丸子、

  油亮丰腴的红烧肉、

  层层叠叠的“爬肉条”、

  寓意吉祥的黄河鲤鱼、

  豪迈的手把羊肉、

  金黄酥脆的香酥鸡,

  以及压轴出场、容纳百味的大烩菜。

  油锅滋滋作响,金黄的炸糕一个个膨胀鼓起,大家笑着说:“吃糕,步步高!”

  食物的香气与人们的笑语交织在一起。

  将整个院落烘托得如同一个温暖的、巨大的蒸笼。

  “半前晌”(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客人们像循着花香的蜂蝶,陆陆续续来了。

  大舅妈一家子、

  二舅妈一家子、

  大姑一家子、

  大姨一家、

  邻近的二爷爷、二奶奶,还有各路表亲……平日里安静的院子,此刻成了流淌着亲情的热闹河床。

  母亲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

  她细心地将我梳洗打扮,用她充盈的奶水为我擦拭小脸,据说那样能让孩子肤色白皙。

  她给我穿上亲手缝制的红色小背心,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的护身符。

  我被包裹在花色鲜艳的“包皮”里,像一个精致而珍贵的礼物。

  被她抱在怀里,站在门口迎接每一位前来道贺的亲人。

  而我的爸爸,这位平日里与方向盘和寂寞公路为伴的沉默男人!

  此刻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褪去了那身煤灰,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那双惯于操控方向盘的大手。

  他不会说漂亮的场面话,只是反复地、憨实地对每一位客人说着最朴素的邀请:“大家快进家哇!”

  那声音里,藏着他风尘仆仆归来的全部目的。

  和一个父亲笨拙而深沉的爱。

  那一刻,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是一个被红布包裹、在炕头被来回踱步的怀抱!

  我的世界也很大,大到被整个家族的笑语与祝福充盈。

  这个由秘密与深爱共同构筑的港湾,正张开了它最温暖的臂弯,迎接我正式驶入人生的漫长航道。

  热闹像潮水般,来得汹涌,退得也迅疾。

  当最后一道炸糕的油香在空气中淡去,当喧哗的人声如落潮般退出院门,偌大的砖石院落仿佛一个被掏空了的贝壳,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出一种疲惫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