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慈宁暗影
太后回宫那日，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不是新年的喧腾，也非帝后大婚的喜庆，而是一种肃穆的、带着敬畏的安静。宫道洒扫得纤尘不染，侍卫宫人皆屏息凝神，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鸟雀似乎都噤了声。
慈宁宫早已洒扫一新，庭院中那几株百年银杏虽落尽了叶子，遒劲的枝干却更显庄严。殿内焚着淡淡的檀香，是太后离宫前最爱的“雪中春信”，清冷中带着一丝回甘。
林微辰时初便到了慈宁宫候着。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身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的宫装，外罩浅青色狐裘披风，发髻简洁，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并几点珍珠，妆容清淡，刻意弱化了贵妃的华贵，更显温婉恭敬。她知道，太后礼佛多年，不喜奢靡张扬。
惠妃比她稍晚一步，也是素雅打扮。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太后娘娘的轿辇已过午门了。”有小太监匆匆来报。
不多时，仪仗前导的侍卫与太监依次出现，随后是八人抬的明黄凤辇，辇顶垂着深青色帷幕，遮得严严实实。凤辇之后，跟着两辆青绸小车，载着随行侍奉的嬷嬷与宫女。整个队伍安静得只有脚步声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透着一种远离尘嚣的疏离感。
凤辇在慈宁宫正门前停下。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嬷嬷上前掀开帷幕，搀扶出一位妇人。
太后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肤色是长年茹素礼佛养出的白皙，几乎不见皱纹。她未戴凤冠，只绾着简单的圆髻，插一支乌木簪，身着深青色绣万寿纹常服，外罩墨色缂丝斗篷。通身上下无一多余饰物，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看过来时，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林微与惠妃领着众妃嫔跪迎：“恭迎太后娘娘回宫，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目光扫过众人，在跪在最前的华贵妃与林微身上略作停留，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都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不必在此久候，各自回宫吧。昭贵妃留下。”
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人敢多言，依序退下。华贵妃起身时，朝林微看了一眼，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恢复了端庄神色，领着毓秀宫人离去。
林微心下一凛，面上却依旧温顺恭敬。她随着太后步入慈宁宫正殿。
殿内陈设一如从前，朴素庄重。正中供着一尊白玉观音，香案上青烟袅袅。太后在主位坐下，接过老嬷嬷奉上的热茶，并不急着说话，只慢慢用杯盖拨着浮叶。
“你生产时，哀家不在宫中，未能照应。”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皇子可好？”
“回太后，霁儿一切安好，托太后洪福。”林微垂首答。
“皇上赐名‘霁’，是个好字。”太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林微脸上，“哀家听闻，你晋封贵妃了。昭……日月昭昭，皇帝予你这封号，期许甚重。”
林微心头微紧，太后离宫数月，宫中大小事却似乎了如指掌。她谨慎答道：“臣妾愧不敢当，唯有尽心侍奉皇上，抚育皇子，以报天恩。”
“尽心？”太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神深邃，“这后宫之中，说‘尽心’的人很多，真能做到的，寥寥无几。你是个聪明孩子，哀家离宫前便看出来了。但聪明人，往往更容易走岔路。”
这话意味深长。林微忙跪下：“臣妾愚钝，请太后教诲。”
太后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起来吧。哀家不是要敲打你。皇帝子嗣不丰，你能平安诞下皇子，是有功的。只是这‘昭’字，既是荣宠，也是枷锁。从今往后，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六宫瞩目之下。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记在心里才好。”太后语气稍缓，“哀家听说，你擅调香煮茶。前些日子在五台山，夜里总睡不踏实。你既来了，便替哀家调一味安神香吧。”
“是。”林微知道这是太后的考验，也是机会，“臣妾需知太后近日饮食起居，方能调配适宜。”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容嬷嬷会告知你。去吧，今日起，每日未时过来一个时辰。哀家乏了。”
“臣妾告退。”
退出慈宁宫，林微才发觉自己掌心微湿。太后寥寥数语，看似寻常关切，实则句句机锋。她既肯定了皇子之功，又警示了贵妃之位的风险，最后以调香为由留她日常侍奉，既是恩典，也是放在眼皮底下观察。
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才是这后宫中真正深不可测的人物。
回到永寿宫，春桃迎上来，低声道：“娘娘，钟粹宫陈宝林悄悄派人送了这个来。”她递上一个素色荷包。
林微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普通的珍珠耳坠，并一张折叠的小笺，字迹娟秀却略显仓促：“妾身微末，无以为报，唯此旧物，略表寸心。娘娘恩德，没齿难忘。陈氏谨上。”
“送东西的人呢？”林微问。
“是个面生的小宫女，放下东西就走了，说是陈宝林嘱咐，务必亲自交到春桃姑娘手中。”
林微捏着那对珍珠耳坠，成色虽一般，但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主人珍视之物。陈宝林家世寒微，入宫后不得宠，份例恐怕时常被克扣，这对耳坠或许是她为数不多的体己。
“知道了。”林微将荷包收起，“惠妃那边送的药膏，可送到了？”
“奴婢亲自去的，没惊动旁人，只说是惠妃娘娘偶然得知宝林受了委屈，一点心意。”
“做得好。”林微沉吟，“陈宝林那边，暂且不必再有动作。留心着钟粹宫的动静即可。”
她有种直觉，这个怯懦卑微的陈宝林，或许将来能用得上。
午后，林微依约前往慈宁宫。容嬷嬷已在偏殿等候，将太后近日饮食、睡眠、甚至情绪细微变化一一告知。林微仔细听了，心中有了计较。
太后长年礼佛，饮食清淡，脾胃偏弱，且心思沉重，夜不能寐。寻常安神香多用药性温燥的檀香、沉香，对太后体质未必适宜。
她向容嬷嬷要了纸笔，写下方子：以清心宁神的荷花蕊、百合干为主，辅以少量定惊安魂的琥珀粉，再佐以健脾理气的陈皮、茯苓末，最后用清雅的梅瓣与初雪浸泡过的松针收尾。香料需细细研磨，用蜂蜜调和，以文火慢慢焙干，再制成香饼。
“太后不喜浓香，此香燃起来气味极淡，似有若无，但安神健脾之效温和持久。”林微解释。
容嬷嬷接过方子看了看，点头：“娘娘有心了。老奴这便让人去御药房取料。”
“嬷嬷，”林微温声道，“若信得过，可否让臣妾亲自挑选药材？安神香最重药材成色与炮制火候，差之毫厘，效果便不同。”
容嬷嬷眼中闪过讶异，随即道：“娘娘若不嫌繁琐，自然更好。”
接下来的几日，林微每日未时准时到慈宁宫，有时是挑选药材，亲自清洗、晾晒、研磨；有时是陪着太后在暖阁说话，多是太后问，她答，话题从宫务到养生，甚至偶尔涉及前朝旧事。太后话不多，但每每发问，都切中要害。
林微愈发谨慎，回答时既不过分显露锋芒，也不刻意藏拙，只以稳妥周全为要。她发现太后虽深居简出，但对朝局后宫洞察深刻，许多事心中早有定见，问她，更像是一种考验。
这日，林微正在偏殿用小石臼研磨琥珀粉，容嬷嬷悄声进来：“娘娘，皇上来了，正在正殿与太后说话。”
林微手中动作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自太后回宫，宇文玺每日必来请安，有时甚至一日两次，孝心可见。
偏殿与正殿只隔着一道珠帘与屏风，声音隐约可闻。起初是寻常问安，说着说着，话题却转到了前朝。
“……江南水患的折子，儿臣已批了，拨银五十万两，命河道总督即刻前往赈灾。”宇文玺的声音带着疲惫。
太后沉吟片刻：“五十万两……怕是不够。永熙年间那场大水，先帝拨了八十万两，尚捉襟见肘。皇帝，赈灾之事，最忌小气，寒了百姓的心，比水患更可怕。”
“母后教训的是。只是国库……”宇文玺顿了顿，“去年西北军费超支，今春各地又多有灾情，户部已是捉襟见肘。”
“那就从内帑拨。”太后声音平静，“哀家记得，先帝在位时，内帑常备‘济急银’百万两，专为天灾战事应急。皇帝登基后，可曾续备？”
殿内静了一瞬。
林微研磨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内帑是皇帝的私库，与国库分开。先帝确有“济急银”的旧例，但宇文玺登基时年少，又逢政权交接，此事是否延续，她并不知晓。
“儿臣……惭愧。”宇文玺声音低沉，“登基之初百废待兴，此事便耽搁了。去岁方续备了三十万两，已拨给西北十五万。”
“也就是说，内帑如今只剩十五万两可供周转？”太后问。
“……是。”
珠帘外，林微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机要的君臣奏对，更没想到国库竟已空虚至此。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皇帝，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库是根基，内帑是余力。根基不稳，余力不足，则社稷危矣。江南水患，关乎数百万黎民生计，若处置不当，流民四起，动摇国本。这钱，省不得。”
“儿臣明白。已下旨缩减宫中用度，朕与皇后……与各宫用度皆减三成，以充赈灾。”宇文玺道。
“宫中用度能省几何？”太后声音微冷，“真正耗费银钱的，是那些层层盘剥的蛀虫。皇帝，赈灾银两，须派得力之人全程监管，直达灾民手中。若让那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莫说五十万两，便是五百万两，也是打水漂。”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已命锦衣卫指挥使暗中随行监察。”
“锦衣卫……”太后默然片刻，“也好。皇帝既已安排，哀家便不多言了。只是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之心，才是江山之固。”
“儿臣谨记。”
话题又转回后宫琐事。林微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继续手中的活计。琥珀粉已磨得极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金色光泽。
她心中却波澜起伏。太后的深谋远虑，皇帝的负重艰难，还有那看似遥远却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朝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这方后宫天地，与外面的江山社稷，原是一体两面。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宇文玺告退。脚步声经过偏殿时，略微停顿，珠帘被掀起一角。
林微忙起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宇文玺站在珠帘外，目光落在她沾着些许香料粉末的手指上，又看了看案上琳琅的药材器具，眼神柔和了些：“在替太后调香？”
“是。太后娘娘夜间眠浅，臣妾试配一味安神香。”
“有心了。”宇文玺顿了顿，“太后方才还夸你心思细，办事稳妥。好好伺候太后。”
“臣妾分内之事。”
宇文玺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林微望着皇帝略显沉重的背影，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位年轻的帝王，肩负着整个帝国的重量，在后宫之中，他可以是温柔的父亲，深情的夫君，但走出这宫墙，他必须是杀伐果决的君主。
而她，作为他的妃子，皇子的生母，又该如何自处？
“昭贵妃。”容嬷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太后请您过去。”
林微收敛心神，净了手，走入正殿。
太后仍坐在主位，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见她进来，示意她坐下。
“方才皇帝的话，你都听见了？”太后开门见山。
林微心中一惊，立刻起身跪下：“臣妾并非有意窃听，请太后降罪。”
“起来。”太后语气平静，“哀家若怕你听，便不会在此说话。听见了也好，让你知道，皇帝的不易，江山的艰难。”
林微依言起身，垂首肃立。
“你是聪明人，当知后宫与前朝，看似隔绝，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缓缓道，“如今你位份尊贵，又有皇子，更需谨言慎行。莫要学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只知争宠斗狠，却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臣妾明白。”林微真心道，“定当时刻谨记太后教诲，修身自持，不令皇上烦忧。”
太后审视她片刻，点了点头：“明白就好。这安神香，你需几日配好？”
“回太后，药材已备齐，再需两日炮制调和，三日后便可呈上试用。”
“嗯。去吧。”
退出慈宁宫时，日头已西斜。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却让林微愈发清醒。
太后今日的每一句话，都值得反复思量。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提点她，甚至是……扶持她。
是因为霁儿吗？还是因为她表现出来的沉稳与分寸？
亦或是，太后看到了后宫之中，需要一股新的、清正的力量来平衡？
林微不知道。但她清楚，从今日起，她不再仅仅是后宫的昭贵妃，皇子生母。她已被悄然拉入一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棋局之中。
回到永寿宫，霁儿刚醒，正被乳母抱着喂奶。小家伙见到她，竟吐出奶嘴，朝她的方向挥舞着小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林微心中一暖，接过孩子，将他柔软的小身子搂在怀中。霁儿身上带着奶香，温热地贴着她，瞬间驱散了所有寒意与沉重。
“娘娘，”春桃悄声禀报，“张嬷嬷那边有消息了。司制房有个姓孙的绣娘，因前些日子失手损了一匹贡缎，被秦司制当众重罚，扣了三个月月例，还贬去浆洗房做粗活。那孙绣娘心怀怨愤，私下与人抱怨过秦司制克扣底下人份例，中饱私囊。”
林微轻轻拍着霁儿，眼神却锐利起来：“浆洗房……可是负责浆洗皇子衣物？”
“正是。张嬷嬷已设法与那孙绣娘搭上话，许了她些好处，她答应留意。只是……”春桃犹豫了一下，“张嬷嬷说，那孙绣娘胆子小，未必敢做什么。”
“不必她做什么。”林微淡淡道，“只要她长着眼睛，长着耳朵，关键时刻，能说句话就行。告诉张嬷嬷，慢慢来，不急。”
“是。”
霁儿在她怀里渐渐睡着了，小脸恬静。林微低头，在儿子额上轻轻一吻。
暗处的网，正在一点一点织就。而她要做的，是耐心等待，在合适的时机，收网，捕鱼。
窗外暮色四合，永寿宫的宫灯逐次亮起，将这座宫殿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而这光晕之外，紫禁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遥远的钟粹宫方向，传来隐约的、压抑的哭泣声，很快又被寒风吹散，无人听闻。
太后回宫那日，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不是新年的喧腾，也非帝后大婚的喜庆，而是一种肃穆的、带着敬畏的安静。宫道洒扫得纤尘不染，侍卫宫人皆屏息凝神，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鸟雀似乎都噤了声。
慈宁宫早已洒扫一新，庭院中那几株百年银杏虽落尽了叶子，遒劲的枝干却更显庄严。殿内焚着淡淡的檀香，是太后离宫前最爱的“雪中春信”，清冷中带着一丝回甘。
林微辰时初便到了慈宁宫候着。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身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的宫装，外罩浅青色狐裘披风，发髻简洁，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并几点珍珠，妆容清淡，刻意弱化了贵妃的华贵，更显温婉恭敬。她知道，太后礼佛多年，不喜奢靡张扬。
惠妃比她稍晚一步，也是素雅打扮。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太后娘娘的轿辇已过午门了。”有小太监匆匆来报。
不多时，仪仗前导的侍卫与太监依次出现，随后是八人抬的明黄凤辇，辇顶垂着深青色帷幕，遮得严严实实。凤辇之后，跟着两辆青绸小车，载着随行侍奉的嬷嬷与宫女。整个队伍安静得只有脚步声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透着一种远离尘嚣的疏离感。
凤辇在慈宁宫正门前停下。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嬷嬷上前掀开帷幕，搀扶出一位妇人。
太后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肤色是长年茹素礼佛养出的白皙，几乎不见皱纹。她未戴凤冠，只绾着简单的圆髻，插一支乌木簪，身着深青色绣万寿纹常服，外罩墨色缂丝斗篷。通身上下无一多余饰物，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看过来时，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林微与惠妃领着众妃嫔跪迎：“恭迎太后娘娘回宫，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目光扫过众人，在跪在最前的华贵妃与林微身上略作停留，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都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不必在此久候，各自回宫吧。昭贵妃留下。”
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人敢多言，依序退下。华贵妃起身时，朝林微看了一眼，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恢复了端庄神色，领着毓秀宫人离去。
林微心下一凛，面上却依旧温顺恭敬。她随着太后步入慈宁宫正殿。
殿内陈设一如从前，朴素庄重。正中供着一尊白玉观音，香案上青烟袅袅。太后在主位坐下，接过老嬷嬷奉上的热茶，并不急着说话，只慢慢用杯盖拨着浮叶。
“你生产时，哀家不在宫中，未能照应。”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皇子可好？”
“回太后，霁儿一切安好，托太后洪福。”林微垂首答。
“皇上赐名‘霁’，是个好字。”太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林微脸上，“哀家听闻，你晋封贵妃了。昭……日月昭昭，皇帝予你这封号，期许甚重。”
林微心头微紧，太后离宫数月，宫中大小事却似乎了如指掌。她谨慎答道：“臣妾愧不敢当，唯有尽心侍奉皇上，抚育皇子，以报天恩。”
“尽心？”太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神深邃，“这后宫之中，说‘尽心’的人很多，真能做到的，寥寥无几。你是个聪明孩子，哀家离宫前便看出来了。但聪明人，往往更容易走岔路。”
这话意味深长。林微忙跪下：“臣妾愚钝，请太后教诲。”
太后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起来吧。哀家不是要敲打你。皇帝子嗣不丰，你能平安诞下皇子，是有功的。只是这‘昭’字，既是荣宠，也是枷锁。从今往后，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六宫瞩目之下。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记在心里才好。”太后语气稍缓，“哀家听说，你擅调香煮茶。前些日子在五台山，夜里总睡不踏实。你既来了，便替哀家调一味安神香吧。”
“是。”林微知道这是太后的考验，也是机会，“臣妾需知太后近日饮食起居，方能调配适宜。”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容嬷嬷会告知你。去吧，今日起，每日未时过来一个时辰。哀家乏了。”
“臣妾告退。”
退出慈宁宫，林微才发觉自己掌心微湿。太后寥寥数语，看似寻常关切，实则句句机锋。她既肯定了皇子之功，又警示了贵妃之位的风险，最后以调香为由留她日常侍奉，既是恩典，也是放在眼皮底下观察。
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才是这后宫中真正深不可测的人物。
回到永寿宫，春桃迎上来，低声道：“娘娘，钟粹宫陈宝林悄悄派人送了这个来。”她递上一个素色荷包。
林微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普通的珍珠耳坠，并一张折叠的小笺，字迹娟秀却略显仓促：“妾身微末，无以为报，唯此旧物，略表寸心。娘娘恩德，没齿难忘。陈氏谨上。”
“送东西的人呢？”林微问。
“是个面生的小宫女，放下东西就走了，说是陈宝林嘱咐，务必亲自交到春桃姑娘手中。”
林微捏着那对珍珠耳坠，成色虽一般，但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主人珍视之物。陈宝林家世寒微，入宫后不得宠，份例恐怕时常被克扣，这对耳坠或许是她为数不多的体己。
“知道了。”林微将荷包收起，“惠妃那边送的药膏，可送到了？”
“奴婢亲自去的，没惊动旁人，只说是惠妃娘娘偶然得知宝林受了委屈，一点心意。”
“做得好。”林微沉吟，“陈宝林那边，暂且不必再有动作。留心着钟粹宫的动静即可。”
她有种直觉，这个怯懦卑微的陈宝林，或许将来能用得上。
午后，林微依约前往慈宁宫。容嬷嬷已在偏殿等候，将太后近日饮食、睡眠、甚至情绪细微变化一一告知。林微仔细听了，心中有了计较。
太后长年礼佛，饮食清淡，脾胃偏弱，且心思沉重，夜不能寐。寻常安神香多用药性温燥的檀香、沉香，对太后体质未必适宜。
她向容嬷嬷要了纸笔，写下方子：以清心宁神的荷花蕊、百合干为主，辅以少量定惊安魂的琥珀粉，再佐以健脾理气的陈皮、茯苓末，最后用清雅的梅瓣与初雪浸泡过的松针收尾。香料需细细研磨，用蜂蜜调和，以文火慢慢焙干，再制成香饼。
“太后不喜浓香，此香燃起来气味极淡，似有若无，但安神健脾之效温和持久。”林微解释。
容嬷嬷接过方子看了看，点头：“娘娘有心了。老奴这便让人去御药房取料。”
“嬷嬷，”林微温声道，“若信得过，可否让臣妾亲自挑选药材？安神香最重药材成色与炮制火候，差之毫厘，效果便不同。”
容嬷嬷眼中闪过讶异，随即道：“娘娘若不嫌繁琐，自然更好。”
接下来的几日，林微每日未时准时到慈宁宫，有时是挑选药材，亲自清洗、晾晒、研磨；有时是陪着太后在暖阁说话，多是太后问，她答，话题从宫务到养生，甚至偶尔涉及前朝旧事。太后话不多，但每每发问，都切中要害。
林微愈发谨慎，回答时既不过分显露锋芒，也不刻意藏拙，只以稳妥周全为要。她发现太后虽深居简出，但对朝局后宫洞察深刻，许多事心中早有定见，问她，更像是一种考验。
这日，林微正在偏殿用小石臼研磨琥珀粉，容嬷嬷悄声进来：“娘娘，皇上来了，正在正殿与太后说话。”
林微手中动作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自太后回宫，宇文玺每日必来请安，有时甚至一日两次，孝心可见。
偏殿与正殿只隔着一道珠帘与屏风，声音隐约可闻。起初是寻常问安，说着说着，话题却转到了前朝。
“……江南水患的折子，儿臣已批了，拨银五十万两，命河道总督即刻前往赈灾。”宇文玺的声音带着疲惫。
太后沉吟片刻：“五十万两……怕是不够。永熙年间那场大水，先帝拨了八十万两，尚捉襟见肘。皇帝，赈灾之事，最忌小气，寒了百姓的心，比水患更可怕。”
“母后教训的是。只是国库……”宇文玺顿了顿，“去年西北军费超支，今春各地又多有灾情，户部已是捉襟见肘。”
“那就从内帑拨。”太后声音平静，“哀家记得，先帝在位时，内帑常备‘济急银’百万两，专为天灾战事应急。皇帝登基后，可曾续备？”
殿内静了一瞬。
林微研磨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内帑是皇帝的私库，与国库分开。先帝确有“济急银”的旧例，但宇文玺登基时年少，又逢政权交接，此事是否延续，她并不知晓。
“儿臣……惭愧。”宇文玺声音低沉，“登基之初百废待兴，此事便耽搁了。去岁方续备了三十万两，已拨给西北十五万。”
“也就是说，内帑如今只剩十五万两可供周转？”太后问。
“……是。”
珠帘外，林微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机要的君臣奏对，更没想到国库竟已空虚至此。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皇帝，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库是根基，内帑是余力。根基不稳，余力不足，则社稷危矣。江南水患，关乎数百万黎民生计，若处置不当，流民四起，动摇国本。这钱，省不得。”
“儿臣明白。已下旨缩减宫中用度，朕与皇后……与各宫用度皆减三成，以充赈灾。”宇文玺道。
“宫中用度能省几何？”太后声音微冷，“真正耗费银钱的，是那些层层盘剥的蛀虫。皇帝，赈灾银两，须派得力之人全程监管，直达灾民手中。若让那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莫说五十万两，便是五百万两，也是打水漂。”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已命锦衣卫指挥使暗中随行监察。”
“锦衣卫……”太后默然片刻，“也好。皇帝既已安排，哀家便不多言了。只是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之心，才是江山之固。”
“儿臣谨记。”
话题又转回后宫琐事。林微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继续手中的活计。琥珀粉已磨得极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金色光泽。
她心中却波澜起伏。太后的深谋远虑，皇帝的负重艰难，还有那看似遥远却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朝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这方后宫天地，与外面的江山社稷，原是一体两面。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宇文玺告退。脚步声经过偏殿时，略微停顿，珠帘被掀起一角。
林微忙起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宇文玺站在珠帘外，目光落在她沾着些许香料粉末的手指上，又看了看案上琳琅的药材器具，眼神柔和了些：“在替太后调香？”
“是。太后娘娘夜间眠浅，臣妾试配一味安神香。”
“有心了。”宇文玺顿了顿，“太后方才还夸你心思细，办事稳妥。好好伺候太后。”
“臣妾分内之事。”
宇文玺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林微望着皇帝略显沉重的背影，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位年轻的帝王，肩负着整个帝国的重量，在后宫之中，他可以是温柔的父亲，深情的夫君，但走出这宫墙，他必须是杀伐果决的君主。
而她，作为他的妃子，皇子的生母，又该如何自处？
“昭贵妃。”容嬷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太后请您过去。”
林微收敛心神，净了手，走入正殿。
太后仍坐在主位，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见她进来，示意她坐下。
“方才皇帝的话，你都听见了？”太后开门见山。
林微心中一惊，立刻起身跪下：“臣妾并非有意窃听，请太后降罪。”
“起来。”太后语气平静，“哀家若怕你听，便不会在此说话。听见了也好，让你知道，皇帝的不易，江山的艰难。”
林微依言起身，垂首肃立。
“你是聪明人，当知后宫与前朝，看似隔绝，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缓缓道，“如今你位份尊贵，又有皇子，更需谨言慎行。莫要学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只知争宠斗狠，却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臣妾明白。”林微真心道，“定当时刻谨记太后教诲，修身自持，不令皇上烦忧。”
太后审视她片刻，点了点头：“明白就好。这安神香，你需几日配好？”
“回太后，药材已备齐，再需两日炮制调和，三日后便可呈上试用。”
“嗯。去吧。”
退出慈宁宫时，日头已西斜。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却让林微愈发清醒。
太后今日的每一句话，都值得反复思量。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提点她，甚至是……扶持她。
是因为霁儿吗？还是因为她表现出来的沉稳与分寸？
亦或是，太后看到了后宫之中，需要一股新的、清正的力量来平衡？
林微不知道。但她清楚，从今日起，她不再仅仅是后宫的昭贵妃，皇子生母。她已被悄然拉入一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棋局之中。
回到永寿宫，霁儿刚醒，正被乳母抱着喂奶。小家伙见到她，竟吐出奶嘴，朝她的方向挥舞着小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林微心中一暖，接过孩子，将他柔软的小身子搂在怀中。霁儿身上带着奶香，温热地贴着她，瞬间驱散了所有寒意与沉重。
“娘娘，”春桃悄声禀报，“张嬷嬷那边有消息了。司制房有个姓孙的绣娘，因前些日子失手损了一匹贡缎，被秦司制当众重罚，扣了三个月月例，还贬去浆洗房做粗活。那孙绣娘心怀怨愤，私下与人抱怨过秦司制克扣底下人份例，中饱私囊。”
林微轻轻拍着霁儿，眼神却锐利起来：“浆洗房……可是负责浆洗皇子衣物？”
“正是。张嬷嬷已设法与那孙绣娘搭上话，许了她些好处，她答应留意。只是……”春桃犹豫了一下，“张嬷嬷说，那孙绣娘胆子小，未必敢做什么。”
“不必她做什么。”林微淡淡道，“只要她长着眼睛，长着耳朵，关键时刻，能说句话就行。告诉张嬷嬷，慢慢来，不急。”
“是。”
霁儿在她怀里渐渐睡着了，小脸恬静。林微低头，在儿子额上轻轻一吻。
暗处的网，正在一点一点织就。而她要做的，是耐心等待，在合适的时机，收网，捕鱼。
窗外暮色四合，永寿宫的宫灯逐次亮起，将这座宫殿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而这光晕之外，紫禁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遥远的钟粹宫方向，传来隐约的、压抑的哭泣声，很快又被寒风吹散，无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