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贡院里的算盘声-《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这是江宁贡院几百年来,最奇怪的一天。

  往日里,这里是肃穆的圣地。大门一关,里面除了翻动试卷的纸张声,偶尔几声咳嗽,还有就是考生们为了缓解紧张而发出的叹息声。

  那是一种压抑的、近乎宗教般的安静。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贡院里很吵。

  真的很吵。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阵阵清脆的撞击声,像是一场停不下来的急雨,从一个个狭窄的号舍里传出来,汇聚在一起,震得贡院门口那两棵老槐树上的知了都不敢叫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全城的账房先生在开大会。

  没错,那是算盘的声音。

  今天是恩科的第一场大考——【算学与律法】。

  按照赵桓定的新规矩,允许考生自带算盘入场。

  这可苦了那些平时只读圣贤书的旧儒生。

  号舍甲字三号。

  坐着的是一位来自苏州的秀才,姓刘,叫刘斯文。这名字起得很有水平,人也长得斯斯文文。他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私塾先生,从小就教他怎么写破题,怎么对对子。

  刘斯文看着面前这张试卷,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人要把浆煳掏出来一样。

  往年的第一场,考的都是截搭题。比如从《论语》里这句的前半段,接上《孟子》里那句的后半段,让你破题做文章。

  那是他最擅长的。

  可现在,摊在他面前的试卷上,赫然写着这么一道题:

  【假设一县有上田一万五千亩,每亩夏税二斗三升;中田八千亩,每亩夏税一斗八升;下田一万二千亩,每亩夏税一斗二升。今因水患,上田折损三成,中田折损五成,下田绝收。问:该县实收夏税几何?若知县上报亏空五千石,是否存在贪墨?若有,贪墨几何?】

  刘斯文握着毛笔的手在发抖。

  那一滴墨汁顺着饱满的笔尖慢慢聚拢,最后“啪嗒”一声,滴在了那张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

  完了。

  全完了。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二斗三升?三成五成?

  刘斯文平时花钱连找零都要小厮去算,这几万亩地的账,他就算是用手指头加脚指头,也算不明白啊!

  他试图按照以前的套路,先写一段排比句,赞美一下皇帝仁慈,感叹一下水患无情,以此来蒙混过关。

  但他刚写了个开头“圣天子垂拱而治......”,就听到隔壁号舍传来了一阵极其欢快、极其顺畅、极其令人绝望的算盘声。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那是隔壁的李得财。

  这名字就很俗。

  李得财家里是江宁城外开粮铺的。他从小就在柜台后面长大,那把被他那胖手摸得油光铮亮的红木算盘,比他亲爹还亲。

  这题?

  在李得财眼里,这哪是考题啊,这就是这送分题啊!

  这不是跟他平时在铺子里给爹算这一季度赚了多少钱一样吗?就是数字大了一点而已。

  李得财左手翻着试卷,右手五指如飞。哪怕是在这狭窄逼仄的号舍里,他那动作也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专业的美感。

  “上田一万五,折三成也就是剩七成,七成就是一万零五百......”

  “中田八千,折五成剩四千......”

  “下田绝收,那是零。”

  李得财嘴里念念有词,手底下珠玉乱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有了结果。

  然后,他并没有急着那结果写上去。

  这小子精得很。

  他看着题目后半段那个“知县上报亏空五千石”,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亏空?

  这分明是做假账!

  李得财拿起笔,虽然那字写得像鸡爪子刨的一样难看,但内容却是一针见血:

  【回考官老爷:该县实收应为......石。那知县上报亏空五千石,纯属扯模!按照常例,这知县肯定是把折损的部分往多了报,把实收的部分往少了算,中间这差额,就是进了他自己的腰包!还有那火耗没算进去,要是加上火耗,他贪得更多!】

  李得财写完,满意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这种猫腻,他在自家粮铺见得多了。以前是官府来收税的时候坑他家,现在终于轮到他来扒官府的皮了。

  爽!

  真爽!

  李得财这边爽了,隔壁的刘斯文却快崩溃了。

  那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就像是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抽在他的脸上,嘲笑着他的无能。

  他把笔一摔,抱头痛哭。

  “有辱斯文!这哪里是考状元,这分明是招掌柜的!”

  ......

  不同于刘斯文的绝望,考场另一头的【律法】考区,也是别有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算盘声,但也没什么读书声。

  这里坐着的,大多是些年纪稍大、面相有些世故的中年人。有的是衙门里的老公门,有的是帮人写状纸的讼棍。

  题目是两个以前在刑部大牢干了一辈子的老推官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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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那种死记硬背《大宋刑统》条文的题目。

  而是一个具体的案例:

  【张三借李四银两十贯,立有字据,约定半年后归还。三月后,张三家失火,字据被烧。半年后李四索债,张三不仅不还,反诬李四敲诈勒索。问:若你是判官,此案无论字据是否还在,该如何断?如何从口供中找出张三撒谎的破绽?】

  这题要是让那些只知道“民不举官不究”或者只会背法律条文的书呆子来判,八成会说:“字据既毁,无可对证,难判。”

  但在这些老江湖眼里,这题有门道。

  一个叫老周的考生,以前是专门给县太爷当师爷的。

  他一看这题,就乐了。

  “这题妙啊!这就是考人情世故啊!”

  老周提笔就写:

  【判官不需先问字据,只需把两人分开审。先问张三:你借钱干什么用了?买了什么?哪怕字据烧了,买的东西总还在吧?用了钱总有人看见吧?再去问邻居,火灾那天张三有没有抢救出什么盒子柜子?】

  【若张三说钱也烧了,那就问他钱放在哪。十贯钱那是几十斤重,就算烧化了也得有一滩铜水,让他把那一滩铜交出来!】

  【总之,撒谎必有漏洞,字据只是死物,人心才是活证!】

  老周写得洋洋洒洒,把自己这二十年从衙门里看来的那些审讯技巧全写了上去。什么“红脸白脸”、“恫吓诈术”,毫无保留。

  他写完之后,还在后面加了一句肺腑之言:

  【当官断案,若是只会读死书,早晚被下面的人煳弄死。还得懂点人心鬼域,才能保一方平安。】

  ......

  贡院的巡视回廊上。

  身穿明黄便服的赵桓,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后跟着担任主考的李纲,还有那个神情激动的副主考张浚。

  当然,还少不了我们的讲武堂优秀毕业生——赵龙。赵龙今天不考试,他在当保镖。

  “听听。”

  赵桓指了指那嘈杂的考场。

  “这算盘声,这抓耳挠腮的叹气声,在朕听来,比那天孔庙前那帮人背书的声音,好听一万倍。”

  李纲苦笑了一下。

  他虽然是主考,但他自己也没少读圣贤书,看到那些平时眼高于顶的秀才们被几道算术题难得哭爹喊娘,心里多少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陛下,这题目是不是太偏了点?”李纲小声说道,“臣刚才看了几个考生的卷子,那个叫刘斯文的秀才,文章其实写得还是很有文采的......”

  “文采能当饭吃吗?”

  赵桓淡淡地打断了他。

  “李相,你要明白朕的苦心。”

  “朕不是不让你用读书人。朕是要逼着读书人去学点实用的东西。”

  “今天这些被考哭的刘斯文们,如果回去之后能痛定思痛,扔掉那些没用的诗集,拿起算盘,去跟账房先生学几天算账,去跟老农问几天耕种。”

  “那明年的恩科,朕照样取他!”

  “但如果他还抱着那种‘万般皆下品’的臭架子不放,那他就活该被淘汰!”

  “这天下,不养闲人。”

  听到这话,旁边的张浚眼睛亮得吓人。

  “陛下圣明!”

  张浚现在是彻底服了。

  他之前也就是一股子血气方刚,但这几天看皇帝这布局,那是真真切切地在给大宋换血啊!

  “陛下,臣刚才在格物场那边转了一圈。”张浚兴奋地汇报道,“发现了几个人才!”

  “哦?”赵桓来了兴趣。

  “有个叫陈规的,画了一张图纸。”张浚比划着,“是一种长竹竿做的火枪,说是能喷火烧敌人的云梯。虽然简陋,但这想法在兵书上从来没有过!”

  “还有个叫王二喜的烧砖匠,他写的关于窑火控制的文章,虽然字写得像狗爬,但里面提到的用哪种煤能烧出最硬的城砖,却是实打实的经验之谈!”

  “这些,都是宝贝啊!”

  赵桓满意地点点头。

  陈规,这是历史上的名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挖出来了。

  “记下来,重点关注。”赵桓吩咐道,“尤其是那个陈规,阅卷的时候,要是谁敢因为他字丑或是格式不对就把他刷下来,朕唯你是问。”

  “还是那句话。”

  赵桓看着那一个个奋笔疾书的背影,目光深远。

  “英雄不问出处。”

  “朕要建立的那个新大宋,不需要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只需要这群能算账、能审案、能造火枪、能烧城砖的真小人!”

  “因为只有这群真小人,才能在那帮金国蛮子的铁蹄下,给朕把这半壁江山,一寸一寸地守住!”

  这一天的江宁贡院,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旧的偶像被打碎了。

  新的标准被树立了。

  那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就像是一曲送给旧时代的丧钟,也是一曲迎接新时代的战歌。

  在这个考场里,每一个算准的数字,每一个识破的谎言,每一个新颖的发明,都在为那个即将到来的、虽然粗糙但却无比强悍的帝国,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