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江上的课堂(上)-《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一场人为制造的粮荒,正开始在江南大地上悄然蔓延。

  与此同时,长江之上,一支庞大的船队正劈开浑黄的江水,逆流而上。

  船队由十几艘巨大的官船组成,船身吃水很深,显然满载着货物与人员。

  领头的是一艘更为威武的三层楼船,船体刷着黑漆,在日光下泛着沉沉的光。

  船头高高悬挂着一面醒目的旗帜,江风鼓荡,旗上一个龙飞凤舞的“李”字猎猎作展。

  这正是钦差大臣李纲的船队。

  他们离开汴梁,已经有五天了。

  这艘钦差旗舰如同一座在江上移动的小型官署,处处透着紧张而井然有序的氛围。

  最底层的船舱里,空气混浊,弥漫着桐油与霉味。户部的官吏们挤在狭窄的过道里,就着昏暗摇曳的烛火,拨动着算盘珠子,反复核算着“江南赈灾专款”的预算,清脆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中间一层,十余名文书正埋头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墨香与旧纸张的气味混在一起。他们正在将来自汴梁的繁杂文书分门别类,为即将到来的江南之局做着最后的准备。

  然而,本应坐镇中枢的当朝宰相李纲,此刻却没有待在他那间宽敞舒适的船舱里。

  他正坐在顶层那开阔的甲板上。

  甲板上风很大,吹得他那一身一品大员的绯红色官袍呼呼作响,花白的胡须也随之飘动。

  他的身边没有阿谀奉承的官员。

  环绕着他的,是一圈席地而坐的年轻面孔。

  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身侧佩着统一制式的长刀,眼神清澈而锋利,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与亟待证明自己的渴望。

  他们,就是从讲武堂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天子门生。

  是皇帝亲手为李纲这把老刀,配上的最锋利的刀尖。

  出发前,还有两个年轻人兴奋地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这次咱们南下,相国大人得了圣上准许,有先斩后奏之权!看那些江南的蠹虫还敢不敢作祟!”

  “正是!定要让他们瞧瞧我等的手段!”

  李纲听着远处的议论,又看着眼前这些朝气蓬勃的面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决定,利用这枯燥的行船时间,为这些年轻人上一堂特殊的“江南课”。

  他清了清嗓子,苍老的声音压过了呼啸的江风。

  他没有讲“之乎者也”的圣贤之道,也没有谈虚无缥缈的家国大义。

  他开口问的,是一个最实际的问题。

  他温和地看着众人,问道:“考考你们,有谁知道,为何我朝米价总是在青黄不接时最贵?”

  这个问题一出口,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水声。

  这些讲武堂的毕业生们都有些发怔。

  他们在讲武堂里学过兵法韬略,学过骑射搏杀,甚至还学过一些基础的算学。

  可“米价”这种事,在他们看来,似乎是商贾和户部小吏才需要关心的俗务。

  一个反应最快的年轻人立刻站起身,恭敬作答:

  “回相国大人,学生知道!《汉书·食货志》有云:青黄不接,旧谷已尽,新谷未熟,故而粮少则价高!”

  他背诵着书本上的经典,脸上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李纲点了点头。

  “说得好,这是书上写的道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老夫今天要教给你们的,是书上没有写的道理。”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江岸边那一望无垠的农田,田里有几个正在弯腰劳作的黑点。

  “你们看,那些正在田里辛苦劳作的农夫。”

  “他们是种粮食的人。”

  “按理说,粮食丰收了,他们应该是最高兴的,对不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错!”

  李纲的声音陡然严厉,如同一记重锤。

  “对于绝大多数只拥有几亩薄田的农夫来说,丰收,有时候反而是一场灾难!”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丰收,怎么可能是灾难?这完全违背了他们自幼所学的常识。

  李纲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继续解释道:

  “因为一旦丰收,市面上的粮食就会多得卖不出去。”

  “那些平日里控制着米价的大粮商,便会趁机拼命压低收粮的价格。”

  “一斗米,甚至换不来半罐盐。”

  “这就是所谓的,谷贱伤农。”

  “农夫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不仅挣不到钱,甚至连缴纳赋税的铜板都凑不齐!”

  “那他们该怎么办?”

  李纲看着一张张茫然的脸,自问自答。

  “只能去借钱。跟谁借?”

  “去跟那些放高利贷的地主、豪强去借!”

  “利滚利,驴打滚。”

  “最后还不起钱,就只能拿家里那唯一的几亩薄田去抵债。”

  “一年,两年,三年……”

  李纲每说一年,就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

  “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彻底失去自己的土地,变成只能靠给地主家打长工才能勉强糊口的佃户!”

  “而那些地主、豪强、粮商们,手里的土地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他们控制了土地,也就控制了粮食的产出。”

  “他们再联合起来,控制住米行的价格。”

  “于是,就出现了另一番奇怪的景象。”

  “明明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

  “可是城里米行的米价,却一天比一天贵!”

  “因为粮食都囤积在他们那永远也装不满的粮仓里!”

  “这就是所谓的,谷贵伤民!”

  甲板上,一片死寂。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刻都沉默了。

  那个最先引经据典回答问题的学生,低头看着自己膝上摊开的书卷,眼神有些发直。

  另一个学生,则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们第一次从自己敬重的宰相口中,听到了这个王朝如此黑暗残酷的一面。

  原来,在圣贤书里那简简单单的“农为邦本”四个字背后,还隐藏着如此血淋淋的吃人逻辑。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相国大人教的是阳谋,是经世济民的正道。”

  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锦衣卫指挥使折可求,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船舷边。

  他静静地靠在那里,一身标志性的黑色飞鱼服几乎与船身的阴影融为一体,腰间的绣春刀随着船身轻晃,发着细微的嗡鸣。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折可求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意:“我来教你们一点阴谋。”

  “锦衣卫在江南每一个州、府,乃至每一个稍大的县城,都设有暗桩。”

  “我们的暗桩,有的是衙门里的胥吏,有的是酒楼里的伙计,有的是青楼里的姑娘。”

  “你们要学会如何跟这些人打交道。”

  “有时候,一个在床上贪杯的嫖客醉后吐露的真言,比你在官府大堂里审问三天三夜得到的东西还多。”

  “有时候,一个赌场里输红了眼的赌徒,为了几两用来翻本的银子,可以把他亲爹藏在哪个米仓里的粮食都告诉你。”

  “有时候,一个在牙行里负责记账的小小账房,他手里那本不起眼的流水账,就是扳倒一个二品大员最关键的证据!”

  折可求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庞。

  “记住,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江南。”

  “那里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也是全天下最肮脏的地方。”

  “你们的任务,是帮相国大人把粮食买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你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力。”

  “有些人会跟你笑脸相迎,背地里却给你下绊子。”

  “有些人会拿圣贤的道理,来跟你讲仁义道德。”

  “还有些人,甚至会用金钱和美女来腐蚀你们。”

  “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

  李纲教他们“道”,何为经世济民。

  折可求教他们“术”,何为霹雳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