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帅帐内的争吵-《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死寂。

  入夜后的大营,本该有巡逻甲士的脚步声、战马偶尔的鼻息,或是弟兄们压低了声音的谈笑。

  但今夜,只有死寂。

  前锋营七人中毒的消息,像一滴墨,落入了三千人的清水盆里,无声无息,却又迅猛地染黑了一切。

  一股无形的东西在营帐间蔓延。

  起初,那只是口渴。

  现在,它叫恐惧。

  火堆旁,再也听不见对军功的畅想和对敌人的叫骂,只剩下沉默。

  士兵们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水囊,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自己的命。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冰冷的铁甲,油灯里“滋滋”作响的灯芯,还有地图上斑驳的山川,构成了帐内的一切。

  几名核心将领围在地图前,谁也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跳动的烛火,将他们一个个紧绷的侧脸映在帐壁上,如同一尊尊沉默的石像。

  帐帘被一只手猛地掀开,带着一股夜里的寒气。

  一名亲卫快步入内,单膝跪地,低声道:“大帅,军医刚刚回报,中毒的七名弟兄已催吐灌药,性命暂时保住了。但……依旧上吐下泻,已是虚脱之相,短时间内绝无再战之力。”

  这个消息,让帐内本就凝固的空气又往下沉了几寸。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是张宪。

  他的双拳,早已在案几上攥得发白。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灯火剧烈一晃。

  这声音在死寂的大帐里,格外刺耳。

  “大帅!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他双眼布满了血丝,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暴躁。

  “蒲开宗那群狗杂种,压根就没想过跟咱们真刀真枪地干!他们烧村子、毁田地、往井里投毒……这他娘的就是要把我们活活困死在这儿,渴死在这儿!”

  他上前一步,对着岳飞拱手请命,盔甲“哗啦”作响:

  “末将请命!愿率本部一千兵马为先锋!咱们别管这些破村子了,也别管什么水源,全军轻装简行,用最快的速度强行军!末将就不信,把这福建路翻个底朝天,还找不到他们的老巢!”

  他的手指狠狠戳在地图上那片连绵的群山,声音都带上了一股血腥气。

  “只要让末将找到蒲开宗,哪怕是刀山火海,末将也定将他的脑袋给您拧下来!到时候碎尸万段,挂在杆子上,我看这帮贼人还敢不敢猖狂!”

  张宪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在场不少年轻将领胸中的憋闷。

  与其在这里被动地等着渴死、病死,不如杀出去,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然而,他话音未落,另一道沉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是王贵。

  他一步迈出,对着岳飞和张宪分别拱了拱手。

  “张将军,万万不可。”

  王贵的脸上没有张宪那样的激动,只有一种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人才有的冷静。

  他看着满脸怒容的张宪,缓缓说道:“恕末将直言,你这个想法,正中叛军下怀。”

  “你什么意思?”张宪眉头倒竖,厉声问道。

  王贵并未理会他的敌意,而是转身,指向了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

  “张将军只想着强行军,可曾想过,我等对这福建路的地形一无所知,两眼一抹黑。而叛军,却是在自家的地盘上以逸待劳。”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像一把冰冷的刀。

  “我军如今连敌军主力在何处都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沿途村落尽毁,水源皆毒。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深入,一旦走错了路,或是被小股叛军引入深山里的死路,陷入重围,你可想过那是什么后果?”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张宪的眼睛。

  “届时,我三千弟兄断粮断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真成了一支孤魂野鬼组成的军队!别说杀敌了,恐怕连活着走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收回手,提出了自己的判断。

  “依末将之见,为今之计,我军最该做的不是冒进,而是后撤!”

  “后撤?”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着了张宪的神经,他整个人都炸了起来。

  “王贵!”他怒视着对方,一字一顿地喝道,“你再说一遍?!”

  王贵并未被他的气势吓住,他转向帅案后的岳飞,恳切地说道:“大帅,末将认为,我军应立刻后撤,退出福建路,返回补给线稳固的江西境内。先稳住阵脚,筹足饮水粮草,再图后计!”

  “你放屁!”

  张宪的怒火彻底爆发了。

  他指着王贵的鼻子,破口大骂:“王贵!你以为你从泉州送了封信回来,立了芝麻大点儿的功劳,就有资格在这里对大帅的方略指手画脚了?”

  “我们是奉旨平叛的天子亲军!是陛下亲手操练的讲武堂锐士!现在,连一个贼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被几个破村子、几口毒水井吓得要夹着尾巴逃跑?”

  他的声音在帐内轰然回荡。

  “这要是传出去,陛下的脸往哪儿搁?!我们讲武-堂的脸,又往哪儿搁?!”

  王贵也毫不示弱,他挺直了腰杆,迎着张宪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

  “莽撞行事,拿三千弟兄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功劳!这,才是真正的给陛下丢脸!给讲武堂丢脸!”

  “你……”

  “够了!”

  眼看两人就要在帐内拔刀相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岳飞,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砸下,让帐内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正在争吵的张宪和王贵,脸上的怒气都僵住了。

  大帐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帅案后的那个人。

  岳飞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暴躁的张宪,也没有去看冷静的王贵。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帐幕,望向了外面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充满罪恶与苦难的焦土。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迈开脚步,缓缓走到了地图前。

  他的手指,异常缓慢地,抚过地图上那个被他用朱笔画了一个叉的地名——下溪村。

  指尖的触感冰凉,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灶台上那半碗生了蛆的粥,是门槛上那只被踩烂了的、小小的虎头鞋。

  许久,他才转过身,看着帐内这些他一手带出来、情同手足的将领们。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说的,都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极深的疲惫,可那双眸子深处,却亮着一种磐石般不会动摇的东西。

  “我们现在的敌人,不是蒲开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的这场仗,也不是这么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