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论家史父子问答-《老爹苏东坡老婆李清照老铁宋徽宗》

  苏轼并未就此打住,他端起旁边微凉的粗茶,啜了一口,目光投向窗棂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回忆。

  “你可知你祖父(苏洵)少年时是何等情形?”苏轼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沉重,“他年轻时,仗着天资尚可,也曾轻狂放浪,不屑用心读书。”

  “待到年岁渐长,眼见同辈奋发,才幡然醒悟,发愤苦读。”

  “那时,他已近而立之年!纵使焚膏继晷,昼夜不息,奈何错过了人生最佳的学习期,记忆力始终无法与少年人相比。”

  “最终在科场之上,屡试不第,与进士功名无缘。纵然文章通行天下,仍旧抱憾终身。”

  苏轼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幼子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痛惜、警醒与殷切的期望:“为父每每思及往事,常扼腕叹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你祖父以自身经历告诫我辈,举业根基须从幼时扎稳,学问需靠苦功累积!”

  “你今日仗着一点小聪明便敷衍课业,可知是在虚掷光阴,自毁根基?”

  “待到年长,再想回头苦读,只怕筋骨已惰,心力已疲,悔之晚矣!”

  “父亲,孩儿,知错了……”

  父亲没有疾言厉色地斥责,但这番结合了《伤仲永》的警示和祖父血泪教训的肺腑之言,比任何责骂都更有力量。

  苏遁仿佛看到了祖父苏洵在灯下苦读时懊悔的背影,也仿佛看到了那个“泯然众人”的方仲永在田间麻木劳作的凄凉。

  一股强烈的羞愧和自省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之前那点侥幸和敷衍。

  他面色涨红,认真道:“孩儿往后,定当戒骄戒躁,焚膏继晷,勤学苦练,绝不敢再存半分轻慢敷衍之心!”

  “遁儿,过来。”苏轼看着一脸羞愧的幼子,口气柔和了许多,朝他招了招手。

  苏遁走近上前,苏轼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幼子稚嫩的面庞上流连:“遁儿,你可知父亲为何严格要求你学习、作业?”

  苏遁毫不思索道:“自然是为了考科举中进士。”

  “那,为何要考进士呢?”

  “自然是为了当官。”

  “为何要做官?”

  “这……”

  苏遁有些傻眼,父亲这问的叫什么问题……

  做官自然是为了功名利禄啊,但也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苏东坡看着小儿子皱成苦瓜脸的模样,温和笑了笑,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娓娓道来:“我眉山苏氏,远祖苏味道,乃大唐宰相,位极人臣,显赫一时!”

  “然百年沧桑,家族沉沦,至我曾祖、祖父时,已沦为蜀中寻常布衣。”

  他顿了顿,眸中陷入回忆的虚焦,“幸得你伯祖文父公(苏轼二伯苏涣,字文父),于天圣年间(宋仁宗年号)高中进士,方使我苏氏重拾诗书传家之风!”

  “至为父与你叔父(苏辙)同登嘉佑二年进士第,苏家才算真正改换门庭,再入仕宦之列。”

  “如今你叔父官居尚书右丞,位列执政,离苏味道公昔年之位,亦不算太远矣。总算是……不负先祖荣光。”

  苏轼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苏遁身上,带着殷切的期望:“我苏家数代心血,几番沉浮,方有今日之势。”

  “可如今,苏家七子,你六位兄长皆已入过科场,却无一所获。”

  “伯达(苏迈)、伯先(苏迟)、仲南(苏适,kuò)虽蒙父荫授官,但没有进士之阶,晋升有限。”①

  “仲豫(苏迨)、叔党(苏过)今春省试失利,虽然他们不过弱冠之年,尚有努力之机,但结果不可预料。”

  “孙辈中,与你一般大的几个更是资质平平,恐怕难成气候。若是无人帮扶,只怕就要沉沦下僚、沦为黔首。”

  “你是苏家诸子孙中天资最为出众之人,也是为父与你叔父最寄予厚望,能在日后重振家声、提携子侄之人,你可知晓?”

  这番推心置腹的殷切话语话如同重锤,敲在苏遁心上。他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家族期望,但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也浮上心头。

  他抬起头,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平,直视苏东坡:“父亲!您常说官场险恶,乌台一案更是……更是让您几近丧命!您诗文中也常有归隐林泉、寄情山水之念。”

  “为何……为何对儿子与兄长们考取功名、投身举业一事,却如此执着?这岂非……心口不一?”

  面对儿子赤裸裸的质疑,若是普通封建大家长,只怕立刻要勃然大怒,一口“忤逆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

  苏轼却并未动怒,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和深刻的锐利。

  他放下茶盏,身体坐得笔直,声音低沉而坦诚:

  “问得好!为父确曾心灰意冷,欲效渊明,采菊东篱。然遁儿,你可知真正的布衣归隐,是何等光景?”

  他目光如电,直刺人心,“陶靖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看似潇洒,其晚年作《乞食》诗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饥肠辘辘,叩门乞食,何等窘迫!”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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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乃无官身、无恒产者归隐之实况!非是‘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而是‘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困顿凄凉!”

  苏轼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为父想归隐,那也是在致仕之后!是以官身退休,有俸禄可依,有田产可守,有身份地位可保一家平安!”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异常沉痛,仿佛揭开一道深藏的伤疤:“淳化四年,蜀中大乱(王小波李顺起义),你高祖父居于城外田庄,欲携家眷入眉州城避祸,却因无官亲庇佑,被拒之门外。”

  “最终,兵乱之下,你高祖父夫妻俱丧,儿子九人,只你曾祖父一人侥幸存活。若非你曾祖父躲过劫难,咱家这一支,便要断绝!”③

  “乱世之中,兵燹匪患,布衣百姓,命如蝼蚁!便不是乱世,一介白丁,若无全权势庇佑,胥吏盘剥、奸邪侵害,破家灭门,亦在顷刻之间!便是事后鸣冤昭雪,又有何用?!”

  “唯有官身,尤其是进士出身的清贵官身,才是真正的护身符,是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苏遁望着昏黄灯光下,父亲那坦诚而复杂的神色,一时有些怔愣。

  ————

  注①苏东坡四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苏遁的名字,也见证了苏东坡一生的处境转变和心路历程。

  长子苏迈,字伯达。迈,有跨越之意,伯是排行属性,达本意路途通畅。

  苏东坡生长子时,名动京师,人生得意,对未来充满希望,故而给长子取名迈,奋发向前。

  苏迈及冠取字时,乌台诗案还没爆发,苏东坡总体人生处于上升期,所以对儿子未来也充满希望。

  次子苏迨,字仲豫。

  苏迨在王安石变法刚开始时出生,苏轼因政见不合,遭到朝廷冷落,迨,意为等待时机,见机而作。

  豫意为安适、欢乐,苏迨从小身体不好,苏东坡对他的期望只有健康安乐。

  苏迨及冠时,苏东坡在杭州任太守,故地重游,心情很美好,豫也非常契合苏东坡的彼时心境。

  三子苏过,字叔党。

  苏过出生时,苏东坡因党政被迫离京,贬为杭州通判。过有反思己过之意。

  苏过及冠时,苏东坡被御史指控为魁首,面临党政漩涡,给儿子取字,或许为了警惕后辈?

  幼子苏遁,生在“乌台诗案”后的黄州。

  遁有远离政治旋涡、消遁、归隐的意思。“乌台诗案”苏轼险些被新党置于死地,生苏遁时苏东坡已经在黄州居住4年,有了归隐之意。

  但没想到,自己没成,把幼子给没了。

  ②陶渊明《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苏东坡《书渊明乞食诗后》:“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

  ③苏洵《族谱后录下篇》引苏序语:吾父杲最好善,事父母极于孝,与兄弟笃于爱,与朋友笃于信,乡闾之人无亲近,皆敬爱之。娶朱氏,夫人事上甚孝谨而御下甚严。生子九人,而吾独存。……卒之岁盖淳化5年(994)。王小波李顺起义在994-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