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评估-《慕影之灾:我在阴间写代码》

  第五天清晨,庭院没有迎接环的金白色转换。

  孙海强收到了秦绍安的紧急通知:委员会要求提前进行远程评估。此刻,庭院外部的物理会议室里,十三名委员已经就座,而庭院内部的实时数据流正通过加密信道传输过去。

  “他们不看报告,”秦绍安在意识链接里说,声音压抑,“他们要看‘现场’。孙海强,你需要展示,也需要辩护。最坏的情况是,他们可能要求立即中断试点。”

  “依据是什么?”

  “安全条例第7.3条:当意识交互项目出现不可预测的突发状况,且可能对参与者造成永久性意识损伤时,项目主管有义务暂停一切活动。”

  断裂危机。

  他们知道了。

  孙海强快速调整庭院状态。访客们还在休息周期中,他让苏晴温和地唤醒他们,告知情况。

  “我需要你们的同意,”他对十二人说,“评估期间,委员会可能会实时观察你们的意识状态,甚至提问。你们有权拒绝。”

  没有人拒绝。

  渐冻症患者第一个回应:“让他们看。让他们看看我还活着——真正地活着。”

  周明远:“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这个项目今天结束,至少让我在最后时刻有用。”

  赵启铭的意识已经恢复了大半,他的银灰色变得稳定:“我站在庭院这边。如果需要,我可以作证。”

  八点整,评估开始。

  庭院中央升起一面光幕,显示会议室场景。十三张面孔——有的严肃,有的好奇,有的明显不耐烦。秦绍安坐在末位,对孙海强微微点头。

  首席委员陈立军开口,声音通过转换器进入庭院,显得冰冷而机械:“孙海强主管,请简述过去四天的核心成果。请控制在三分钟内。”

  孙海强深吸一口气——意识的深呼吸。

  “核心成果不是技术突破,是关系建立,”他说,“十二名临终访客与六名墓园居民共同创造了三种新事物:一、跨存在状态的合作模式;二、一个由人类与墓园意识共同提出的哲学问题;三、一个调解两个世界规则冲突的临时界面。这些成果证明,庭院不是一个单向的研究设施,而是双向的共生生态。”

  一名保守派委员打断:“你所谓的‘调解界面’,是在昨天的结构性危机中产生的。数据表明,该危机导致三名访客的意识连接出现剧烈波动,其中一名渐冻症患者的生命体征一度恶化。这符合安全条例7.3条所述的危险状况。”

  “危机已经被化解,”孙海强说,“而且化解方式正是成果之一:访客与居民协作,找到了临时解决方案。”

  “临时?”另一名委员追问,“也就是说,危机可能再次发生?”

  “任何跨界限的探索都有风险,”孙海强坦然承认,“但风险程度与潜在收益相比——”

  “谁有资格评估这种‘收益’?”一个女委员尖锐地问,“你吗?还是那些已经不再有世俗利益的墓园居民?或者——”她看向光幕旁边显示的访客名单,“这些生命只剩几周或几个月的人?”

  这句话在庭院里激起涟漪。

  李静突然主动连接了发言通道:“委员女士,我是访客李静,晚期胰腺癌患者。我有资格回答您的问题。”

  会议室安静了。

  “在进入庭院之前,”李静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评估生命价值的标准是产出和贡献。现在我快死了,什么都产不出,所以我认为自己没有价值了。但在这里,我发现自己还能思考、能观察、能提问——甚至我的疾病带来的紧迫感,都成了认知的优势。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价值,因为我在参与构建某种新东西。”

  女委员沉默片刻:“但这价值只在庭院内部成立。对你的物理世界生命,它有什么帮助?”

  “它让我接受自己的死亡,但不放弃思考,”李静说,“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帮助吗?”

  渐冻症患者也连接了进来,他的意识通过语音合成器转换,每个字都缓慢但坚定:“昨天……当我想永远留在这里时……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是失去这个能思考能交流的自我。庭院让我知道……我还有自我。这对我……对还在为我痛苦的家人……都有意义。”

  委员会开始记录。

  陈立军转向另一个方向:“我们注意到有一位特殊访客——赵启铭先生。根据备案,你是以记者身份参与,但我们收到信息,你的真实身份是情报分析员。你对此有何解释?”

  所有目光聚焦赵启铭。

  他的意识在光幕上显示为纯净的银灰色,没有伪装,没有层次,只有透明的诚实。

  “是的,我最初的任务是评估庭院的安全风险,”他说,“我找到了风险,也找到了比风险更重要的东西。昨天危机发生时,我自愿用我的分析能力帮助稳定结构。为什么?因为我已经转变了认知:庭院不是需要防范的系统,是需要守护的生态。我的报告已经提交,结论是:建议将庭院列为跨时代意识文化遗产,给予最高级别保护,而非限制。”

  会议室一片哗然。

  保守派委员激动地拍桌:“你这是严重违规!立场彻底倒置!”

  “不,”赵启铭平静地说,“我是完成了任务:我发现了庭院真正的价值,那恰好是它最脆弱的部分——它让人愿意守护它。而这,应该成为它继续存在的理由。”

  孙海强趁此机会,启动了共享叙事。

  光幕上,三天来的集体记忆开始流动——不是数据罗列,是体验的编织。委员会成员们被动接收着那些片段:第一次见到墓园居民的震撼,感知花园里的自我发现,共同创造时的意识交融,断裂危机中的携手抵抗。

  有些委员闭上眼睛,有些向后靠去。这超出了报告的范畴,这是直接的体验传递。

  五分钟后,叙事结束。

  会议室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陈立军再次开口时,语气有了微妙变化:“孙主管,假设项目继续,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深度对接,”孙海强说,“让访客和居民共同完成一件需要两边特质才能完成的事。具体内容由参与者决定,但我可以透露一个方向:有人提出,是否可以共同编写一段‘跨存在状态代码’,既能在物理世界的计算机上运行,也能在墓园的意识结构中存在。”

  “这不可能,”一名技术背景的委员脱口而出,“基础架构完全不同。”

  “所以需要两边协作,”孙海强说,“就像昨天他们协作调解了规则冲突。如果成功,那将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阴阳合璧’产物。”

  评估进入闭门讨论阶段。庭院暂时切断了连接。

  孙海强和所有参与者等待着。

  苏晴来到他身边:“如果失败了……”

  “那么我们就用最后的时间完成能完成的事,”孙海强说,“至少,我们创造了那个问题结构,创造了调解点,创造了这段共同记忆。”

  “你变了,”苏晴轻声说,“更不像管理员,更像……牧羊人。不,不对。像园丁。你在培育,而不仅仅是维持。”

  融合度:71%。是的,他在变。

  四十分钟后,连接恢复。

  陈立军代表委员会宣布决定:“经过评估,委员会以七票对六票通过决议:庭院试点项目继续运行,但增加三个条件。”

  “第一,所有访客需签署额外知情同意书,确认理解意识迁移相关风险。”

  “第二,成立独立的伦理监督小组,每周远程审查庭院活动记录。”

  “第三,项目期限延长至所有初始访客生命终结为止,但最终评估将在第一名访客自然离世后进行,届时将决定项目是否永久化。”

  孙海强感到意识的某个部分松弛下来——不是全部,只是最紧绷的那部分。

  “我们接受条件。”他说。

  “还有一件事,”陈立军顿了顿,目光扫过光幕上所有访客,“委员会中有委员提出,庭院是否在创造一个……新的信仰?一种基于意识永存的信仰?”

  孙海强摇头:“不是信仰。信仰不需要证明。庭院在做的是探索可能性,并记录探索过程。我们不知道意识是否能永存,我们只知道,此时此刻,不同形态的意识可以对话、可以协作、可以共同创造。仅此而已。”

  “这就够了,”陈立军居然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有时候,‘仅此而已’就是一切。”

  连接切断。

  庭院恢复了平静。天空完成了延迟的转换,墓园的金白色终于铺满视野。

  访客们没有欢呼,他们静静地感受着这个结果。继续。他们还有时间。

  赵启铭走到孙海强面前:“他们会监控我,你知道的。我的立场转变已经引起了警惕。”

  “你会怎么做?”

  “继续做我正在做的事:守护这里。”赵启铭说,“只是现在,我有两个层面的任务了——表面上配合调查,实际上保护庭院。我很擅长这个。”

  下午,当孙海强开始起草新的计划书时,陈薇发来了消息。

  不是关于渐冻症患者,而是关于周明远。

  “他的生理指标在加速恶化,”陈薇说,“医疗组预估,他的剩余时间可能从三个月缩短到四周。他想在庭院里做一件事——完成那个时间模型的最终版本。他说,那可能是他能留给两个世界的最好的东西。”

  孙海强看向休息区,周明远正坐在感知花园边缘,灰蓝色的意识光点稳定地闪烁着,像一颗安于命运的星辰。

  明天,他们将开始新的阶段。

  但今晚,孙海强只想让庭院安静地运行,让这些短暂相遇的意识们,在这片金白色的天空下,多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

  融合度在缓慢上升,但他不再恐惧这个数字。

  桥梁终究会完全建成。

  而那时,他将决定自己是站在桥上,还是成为桥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