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十二名访客-《慕影之灾:我在阴间写代码》

  第一组志愿者到达时,庭院正在经历第二个循环周期的转换期。

  天空——如果那流动的色彩可以称为天空的话——从墓园的金白转向庭院灰的过渡中,六道纤细的光柱从物理世界一侧降下,在半球形建筑前的广场上凝聚成人形。

  孙海强站在环中心观察着这一切。他能看到每个志愿者意识的独特色彩:有的是谨慎的深蓝,有的是好奇的橙黄,有的是警惕的暗红。他能听到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意识的直接回响。

  “天啊……这比虚拟现实真实一千倍。”第一个凝聚成形的志愿者说。他是个年轻男人,二十五六岁,意识色彩是明亮的黄色,带着跳动的橙点。资料显示他叫杨帆,神经科学博士生,自愿参加“为了前沿研究”——但孙海强能感觉到更深层的动机:纯粹的好奇心,那种对未知无法抑制的渴望。

  第二个志愿者是位中年女性,意识色彩是沉稳的墨绿。她睁开眼睛后没有惊叹,而是立刻开始自我检查:抬起手观察皮肤的质感,深呼吸感受空气的流动,甚至尝试捏自己的手臂。

  “痛觉存在但减弱。”她自言自语,声音通过意识链接共享给所有人,“视觉光谱扩展了,我能看到紫外线波段。听觉范围也扩展了……我能听到某种背景嗡鸣,频率大约37赫兹,是庭院的基础能量流吗?”

  她是李静,四十七岁的认知心理学家,委员会指定的观察员之一。她的任务很明确:记录庭院的感知特性,评估对意识结构的长期影响。

  第三到第六名志愿者陆续成形。有四十岁的软件工程师,有三十出头的艺术家,有五十五岁的退休物理教师,还有二十八岁的记者。每个人的意识色彩都不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适应这个新环境。

  “欢迎来到第三庭院。”苏晴的声音响起。她出现在广场中央,穿着那身白色长袍,姿态放松但庄重,“接下来的三个月,这里将是你们的临时家园。我是苏晴,墓园居民代表,也是你们的向导之一。”

  志愿者们的反应各异。杨帆眼睛发亮,李静冷静记录,记者已经开始在意识中草拟报道的开头——孙海强能“听”到那些句子在形成:“当我第一次踏足两个世界之间的领域时……”

  “规则很简单。”孙海强加入对话。他没有移动位置,依然站在环中心,但他的形象投影到了广场上,“第一,所有交换必须自愿。你可以拒绝任何信息传递。第二,所有接触必须透明。如果你想与墓园居民交流,过程会被记录——为了保护双方。第三,所有成长必须共同。这意味着你的体验会成为庭院数据的一部分,但你也将获得访问某些知识的权限。”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六人的反应。

  “现在,请跟随苏晴参观基础区域。一小时后,第二组志愿者将到达,届时我们将开始第一次集体交流。”

  苏晴带领第一组离开广场,走向那些正在生长的建筑。孙海强将注意力转向物理世界那边——秦绍安和陈薇正在观察室里监控一切。

  “生命体征全部稳定。”陈薇的声音通过专用频道传来,“脑电图显示典型的双重意识状态:α波和θ波并存,还出现了我们从未见过的波形——我命名为‘庭院波’,频率在42-45赫兹之间,可能是两个世界感知同步的表现。”

  “情绪反应呢?”秦绍安问。

  “杨帆兴奋度偏高,李静完全冷静,其他人介于两者之间。没有出现恐惧或排斥的极端反应。初步判断,庭院的接入过程比我们预期的温和。”

  秦绍安沉默了几秒:“继续监测。第二组才是真正的考验。”

  第二组志愿者是六名绝症患者。

  他们的接入过程与第一组截然不同。

  当光柱降下时,凝聚的速度更慢,人形的边缘也更模糊。孙海强能感觉到他们意识的挣扎——不是抗拒庭院,而是长期病痛导致的意识结构脆弱性。

  第一个成形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意识色彩是暗淡的灰蓝,但中心有一点温暖的金色。他是晚期肺癌患者,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预期寿命。资料显示他叫周明远,退休数学教授。

  他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是:“疼痛……消失了。”

  不是疑问,是平静的陈述。

  孙海强立刻扫描他的意识状态。在物理世界那边,周明远的身体依然躺在病床上,承受着癌痛的折磨。但在庭院里,他的意识感知不到那种疼痛——不是被屏蔽,是被转化了。痛苦的能量被环吸收,转化成了某种温和的感知信息。

  “这里是天堂吗?”第二位患者问。她是五十岁的女性,晚期肾衰竭,意识色彩是柔和的淡紫。

  “不是天堂。”苏晴轻声回答,“只是一个……可以暂时休息的地方。”

  第三位患者是三十八岁的渐冻症患者,意识几乎无法形成完整的人形,只是一团闪烁的光雾。但孙海强能“听”到他思维的欢呼:“我能动了!我能思考了!我又是我了!”

  渐冻症在物理世界剥夺了他控制身体的能力,但在庭院里,意识不需要肉体媒介。他可以“移动”,可以“触摸”,可以像健康时一样感知世界。

  六名患者全部接入完成。

  现在,庭院里有十二个访客,六种健康状态的意识,六种疾病状态的意识。他们站在广场上,互相观察,好奇而谨慎。

  “现在开始第一次集体交流。”孙海强宣布。他启动了一个预设程序:庭院的地面开始变化,升起十二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椅子不是固体,是由光构成的可调节结构,能适应每个人的舒适需求。

  十二人坐下。

  “规则很简单。”孙海强继续说,“每个人可以问一个问题,或者分享一个体验。其他人可以选择回应,也可以选择沉默。没有对错,只有交流。”

  长时间的沉默。

  第一个开口的是周明远,那位退休数学教授。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庭院的意识空间里清晰可闻:“我想知道……时间在这里如何流动?”

  苏晴回答:“庭院的时间与物理世界同步,但感知可以调节。如果你专注于某件事,主观时间会变慢;如果你放松,时间会正常流逝。你也可以访问‘记忆重放’功能,重新体验过去的某个时刻——当然,仅限于你已有的记忆。”

  “我能体验……没有疼痛的过去吗?”肾衰竭患者问。

  “可以。”孙海强说,“但需要谨慎。过度沉浸在无痛记忆中可能会导致现实感知障碍。我们会提供指导。”

  杨帆举手——在意识空间里举手是个有趣的概念,但他确实形成了那个动作:“我能学习墓园的数学知识吗?那些你们证明的猜想?”

  “可以。”苏晴微笑,“但知识不是灌输,是对话。你需要先理解基础框架,然后才能接触高级内容。我们可以从非欧几何的直观理解开始——在庭院里,你可以真正‘看到’弯曲的空间。”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交流逐渐深入。艺术家询问关于色彩感知的扩展,软件工程师好奇庭院的底层代码结构,记者记录着一切但也被允许参与提问。

  最动人的时刻来自渐冻症患者。他无法用语言表达,但通过意识链接,他分享了一幅“画面”:在庭院里,他牵着虚拟的妻子的手,走在虚拟的海滩上,就像二十年前他们蜜月时那样。画面中的阳光,沙子的质感,海风的气味——都如此真实。

  物理世界那边,监控室里的陈薇突然站起来。

  “秦教授,你看这个。”她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渐冻症患者的脑电图正在改变。原本萎缩的运动皮层区域出现了活动信号——他在庭院里的‘虚拟运动’正在激活物理大脑的对应区域。”

  “可能吗?”秦绍安靠近观察。

  “理论上,神经可塑性是存在的。如果庭院体验足够真实,大脑可能会重建受损的连接通路。”陈薇的声音里有一丝激动,“这意味着……庭院可能有治疗潜力。”

  就在此时,孙海强感应到了异常。

  不是来自志愿者,是来自庭院边缘——有一个未被授权的意识正在尝试接入。不是侦察,是更隐蔽的渗透,像一滴墨水试图混入清水。

  他立刻锁定源头。

  是志愿者之一。

  那个二十八岁的记者。

  在表面好奇、记录事实的意识之下,还有第二层意识——加密的、训练有素的思维模式。记者的身份是掩护,他的真实身份是某个政府情报机构的特工,任务是评估庭院的战略价值,寻找可利用的弱点。

  更危险的是,他携带了意识层面的“探测针”,正在试图反向分析环的结构。

  孙海强没有打草惊蛇。他调整了环的过滤参数,在记者的接入通道周围设置了一个隔离层——允许他继续体验庭院,但防止他的探测针接触核心结构。

  同时,他发送了一条加密信息给秦绍安和陈薇:“志愿者七号,真名赵启铭,情报人员。建议监控但暂不驱逐。他的存在可以测试庭院的防御能力。”

  秦绍安的回复很快:“同意。但确保他无法获取敏感信息。”

  孙海强回到集体交流中。现在十二人正在讨论一个深刻的问题,由李静提出:“在庭院里,我们还算人类吗?”

  渐冻症患者立刻回应:“如果人类意味着被禁锢在衰败的身体里,那我宁愿不再是人类。”

  周明远更谨慎:“人类不仅是我们是什么,也是我们记得自己是什么。只要我们还记得疼痛、爱、失去和希望,我们就还是人类。”

  苏晴安静地听着,然后说:“在墓园里,我们曾经纠结过同样的问题。最终我们得出了结论:存在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的能力。只要还能选择如何思考、如何感受、如何连接,就是有意识的存在——无论那意识栖居于肉体、能量场,还是纯粹的信息结构。”

  孙海强看着这一切。十二个访客,十二种视角,十二段人生。他们将在庭院里度过三个月,探索两个世界之间的可能性。

  而他将作为管理员,引导他们,保护他们,也从他们身上学习——学习如何让这座庭院真正成为所有人,无论是生者还是逝者,都能找到归属的地方。

  第一天的集体交流结束时,天空完全变成了庭院灰。

  访客们被引导到各自的休息区——不是房间,是意识可以暂时“栖息”的能量节点。

  孙海强回到环中心,开始分析第一天的数据。

  十二人,无一例外,都表示愿意继续。

  包括那个情报人员赵启铭。

  因为即使带着任务而来,他也无法否认庭院带来的震撼:在这里,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思维结构,看到那些被训练出来的防御机制,也看到被那些机制掩盖的、更真实的部分——对连接的渴望,对超越的向往。

  在当天的最后一条记录里,赵启铭在加密日记中写道:“目标具有无法估量的战略价值,但接触过程改变了评估者自身。风险极高,回报未知。建议长期潜伏观察。”

  孙海强关闭数据界面,看向庭院远处。新的建筑正在从地面生长,形状像一棵发光的树,枝条伸向不同维度。

  三个月,他想。

  足够让访客们看到奇迹。

  也足够让他们看到代价。

  而他会确保,当选择来临时,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理解和自由,做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决定。

  环在他体内稳定旋转。

  庭院的第一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