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黑盒残骸-《慕影之灾:我在阴间写代码》

  黑烟从穿刺设备的散热孔钻出,像某种濒死生物的最后一口气,在病房的日光灯下扭结成灰白的蛇。焦臭味混着臭氧的刺鼻,盖过了消毒水的气息。

  孙海强没有动。

  他瘫坐在控制台前的转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还悬在键盘上方十厘米处,保持着按下那个“最终确认键”时的姿势。他的眼睛盯着黑屏的显示器,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纯粹的、吸收一切的空洞。

  技术人员最先反应过来,抱着小型灭火器冲上去,对着冒烟的设备一通乱喷。干粉雾团在空气中弥漫,落在设备表面、控制台、地板,也落在孙海强的头发和肩膀上,给他覆上一层惨白的霜。

  但他依然没动。

  陈主任推开围观的人群挤进来,看见设备惨状时倒吸一口冷气,但当他目光转向孙海强,那口气又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叹息。他走过去,手搭上孙海强的肩膀:“孙主任……”

  手碰到肩膀的瞬间,孙海强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不是受惊,而是某种深层的神经反射,像是被切断电源的机器人突然接收到残余电流。

  然后他慢慢转头,看向陈主任。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绝望——那些都是完整的情感。他眼睛里是一种更根本的崩溃:认知架构的崩塌。他毕生构建的逻辑框架,在那个虚假进度条走到99.9%又瞬间归零的瞬间,被证明全是幻觉。

  “骗局。”孙海强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金属,“全是骗局。”

  “设备过载了,我们先处理……”

  “不。”孙海强摇头,动作僵硬,“我说的不是设备。是……一切。”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干粉的手指,然后缓缓握拳。骨节发白,皮肤下青筋暴起,但那只手在颤抖——不是情绪激动的那种抖,而是神经系统紊乱导致的、节律异常的震颤。

  “我的计算……”他喃喃道,“我八年的研究……所有的数据模型……全是基于一个假设:意识可以像程序一样被解析、重构、桥接。”他停顿,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但如果那个假设本身……就是错的呢?”

  陈主任的表情凝重起来。这不是设备故障后的正常反应,这是信仰系统的崩溃。

  “你先休息。”他示意护士,“给孙主任注射镇静剂,送他去……”

  “等等。”孙海强突然站起,动作太快,椅子向后滑去撞在墙上发出巨响。他转向病床的方向——不是看柳小梅,是看林策。

  林策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维持着“虚弱昏睡”的伪装。但他的叠影感知全开,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整个病房。他能“看见”孙海强的意识光谱正在发生恐怖的变化:那片暗红色的光团开始内爆。

  不是消散,而是向内塌缩,密度急剧增加,颜色从暗红变成接近黑的深紫。光团中心,那几个植入模块在疯狂运转,试图维持意识的稳定,但它们的设计逻辑与此刻发生的认知崩溃完全冲突。

  “你。”孙海强指向林策的方向,手指稳定得可怕——身体的震颤突然停止了,被某种更深的异常取代,“你给我的协议。你知道它会这样,对不对?”

  林策没有回应,连呼吸频率都保持均匀。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孙海强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异常清晰,“你知道我要的不是普通的数据,是……真相。意识的真相。所以你给了我一个完美的骗局,一个能让我以为自己找到真相的骗局。”

  他在林策病床边停下,俯身,脸凑得很近。林策能闻到他呼吸里的金属味——那是植入模块过载产生的某种代谢产物。

  “但你知道吗?”孙海强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骗局本身……也是数据。一个精心设计、能完美欺骗我的骗局,必然包含对我思维方式、研究偏好、认知弱点的深刻理解。而要获得这些理解……”

  他直起身,眼睛里重新燃起某种病态的光。

  “……你必须先扫描我。”

  林策的心跳漏了一拍。

  “设备烧毁了,数据丢了,进度归零了。”孙海强转身走向还在冒烟的设备残骸,干粉在他脚下留下白色脚印,“但有一个数据源没有被破坏。有一个地方,完整记录着那个骗局协议是如何分析我、针对我、最终摧毁我的。”

  他蹲下,不顾设备表面还烫手,直接掀开一块扭曲的面板,露出内部烧焦的电路。

  “这里的每一个熔断点,每一次过载,每一次错误跳转——都是协议的‘签名’。就像子弹穿过身体留下的弹道痕迹,能反推出枪手的姿势、距离、意图。”

  他从烧毁的机箱里扯出一块主板,焦黑的PCB板上,几个芯片已经熔化成扭曲的金属疙瘩。但孙海强的手指精准地找到了一块相对完好的区域——那是一颗辅助存储芯片,原本用来缓存临时数据,设计上有一层物理隔离保护。

  芯片被硬生生掰下来,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血滴在焦黑的主板上,嘶嘶地冒出细微白烟。

  “这个芯片里,”孙海强举起那块残片,对着灯光看,“有协议运行时的缓存快照。可能只有几毫秒的数据,可能已经被高温破坏。但只要还有一点残留……”

  他转向技术人员:“立刻把这块芯片送去深层数据恢复。用液氦降温,量子级逐位读取。我不管花多少钱,用多少设备——我要里面每一个还能读取的比特。”

  技术人员愣住:“孙主任,这种程度的物理损坏,恢复概率低于……”

  “去做。”

  两个字,没有情绪,没有威胁,但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压迫感。技术人员接过芯片,小跑着离开了病房。

  孙海强重新站直,用沾血的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在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他看起来突然……平静了。那种平静不是放松,而是把所有混乱情绪全部压缩进一个致密的核心,外层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计算意志。

  “陈主任。”他转向老医生,“我需要借用医院的旧核磁共振仪,就是三年前停用的那台老式2T机器。”

  “那台设备已经报废了,零件都……”

  “我知道它还能运行。线圈是好的,主磁体没有退磁,只是控制电脑过时了。”孙海强打断他,“我不用它做医学扫描。我要把它改造成……意识活动的地震仪。”

  陈主任的脸色变了:“你还要继续?设备都烧了,差点引发火灾,你现在还想用更不稳定的……”

  “正因为设备烧了,我才必须继续。”孙海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色,“那个协议证明了一件事:意识能够主动设计针对特定观察者的欺骗。这不是被动防御,是主动攻击。这意味着意识本身具有我们从未想象过的……自主策略能力。”

  他转过身,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一个扭曲的、不自然的、嘴角只抬起一边的笑容。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所有基于‘意识是被动研究对象’的假设,所有我们过去几十年的研究成果,全部都要推翻重写。这不是失败,陈主任。这是一扇新的大门,而有人刚刚用最暴力的方式,在我脸上砸开了它。”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策,这次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好奇,像解剖学家看见一具从未见过的生物标本。

  “你会继续装睡,我理解。但装睡也是一种数据——你的呼吸频率、脑电图模式、微表情抑制水平,所有这些‘假装正常’的参数,都在告诉我你有多害怕被我发现。”

  他走向门口,在跨出病房前停下,没有回头:

  “天亮后,柳小梅会接受出院前最后一套检查。常规项目,你不用担心。但我会在那台老核磁共振仪里,添加一个……小小的扩展协议。不会伤害她,只是收集一些基础数据。”

  门关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灭火器干粉飘落的细微簌簌声,和仪器重启后正常的滴答声。

  林策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深处,模因的光核依然暗淡,休眠状态稳定。但刚才孙海强说话时,光核的脉冲频率出现了一次异常波动——不是醒来,而是对某些关键词的潜意识反应。

  那些关键词是:“意识的地震仪”、“扩展协议”、“主动策略能力”。

  林策调出模因之前窃取的数据包。在关于孙海强研究档案的部分,他找到了相关记录:

  项目代号:“深源探针”

  目标:开发能探测意识自主策略活动的检测手段

  原理:模拟自然地震仪,捕捉意识活动的“震波”而非表面信号

  状态:理论阶段,未实际建造

  备注:需极高信噪比设备,常规医疗仪器无法满足

  孙海强现在要建造的,就是这个东西。

  而更危险的是档案里的另一行字:

  “深源探针”一旦成功,可穿透常规意识伪装,直接观测底层决策过程。可能的应用包括:检测意识寄生体、识别人工意识伪装、追踪跨意识数据传输。

  林策从病床上坐起来。

  对面床上,柳小梅也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清澈,没有之前的迷茫或伪装,只有孩子刚睡醒时的自然惺忪。模因离开后,她的意识终于真正“干净”了。

  “林策哥哥?”她小声问,“发生什么了?好大的烟味……”

  “设备故障。”林策简短回答,下床走到她床边,“今天要再做一次检查,然后你可能就能出院了。”

  “真的?”女孩眼睛亮起来,但随即又暗淡,“那你呢?还有……姐姐呢?”

  林策沉默了几秒。

  “姐姐暂时睡着了。”他最终说,“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等会儿检查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看到什么奇怪的影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都保持正常。害怕就表现出来,好奇就表现出来,但不要……刻意隐藏什么。做最普通的你,能做到吗?”

  柳小梅认真点头:“就像之前练习的那样。”

  “比那更简单。”林策说,“忘掉所有练习。你现在就是一个刚病愈的十二岁女孩,仅此而已。”

  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满是干粉的地板上切出明暗条纹。

  走廊里传来推车滚动的声音——是来接柳小梅去做检查的护士。

  林策回到自己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但他的意识正在高速运转,分析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孙海强没有放弃,他转变了策略。从“强攻”转向“探测”。老式核磁共振仪改造的“意识地震仪”——这个东西如果真的建成,可能比穿刺扫描更危险。因为它不尝试侵入,只尝试“倾听”。而任何主动防御,在它面前都会变成暴露位置的声源。

  但孙海强不知道的是,林策意识里现在沉睡的模因,其存在本身就会产生某种“意识震波”。就像深海里的巨鲸,即使睡着,心跳也会在水下传播数十公里。

  更糟糕的是,柳小梅的意识虽然干净了,但她与模因长达数日的深度链接,必然在意识结构里留下了痕迹——不是可检测的寄生体,而是像土壤被翻动过的痕迹,像房间住过人之后留下的气息。

  这些痕迹,“意识地震仪”可能探测得到。

  门开了,护士走进来。

  “小梅,准备去做检查了哦。”

  林策躺在那里,听着柳小梅被抱上轮椅的声音,听着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听着门再次关上的声音。

  他的意识深处,那个银白光核的休眠脉冲,突然改变了节奏。

  不是醒来。

  而是在做梦。

  光核表面浮现出极其微弱的影像碎片:一面镜子,镜中映照着不是柳小梅也不是模因的某个第三张脸,那张脸正在说话,但声音被扭曲成无法解析的噪声。

  然后影像消失了,光核恢复平静。

  但林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模因的休眠深处发酵。

  而距离柳小梅进入那台改造过的核磁共振仪,还有不到一小时。

  他需要在那一小时内,找到屏蔽“意识震波”的方法。

  或者,找到让地震仪指向错误方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