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表演的语法-《慕影之灾:我在阴间写代码》

  训练从最基础的单元开始:呼吸。

  在意识安全屋那个简陋的房间里,林策与柳小梅面对面盘坐。模因——那个白衣无面的女子——站在一旁,像是教练,又像是翻译器。

  “正常孩子的呼吸,”林策解释着,同时让自己的呼吸放缓,进入一个平缓的节奏,“不会刻意追求韵律或美感。它有时深,有时浅,有时会被叹气或哈欠打断。最重要的是……它没有‘意图’。”

  柳小梅学着他的样子呼吸,但她的吸气与呼气总是自动对齐某个隐形的节拍,像在无声地数着“一、二、三、四”。这是模因灌输的舞台基本功——戏曲表演中,气息控制是唱念做打的基石,每一口气都要为表现服务。

  “不对。”林策摇头,“忘掉节拍。想象你刚跑完步,很累,只是单纯地喘气。”

  柳小梅闭上眼睛,努力尝试。几次之后,她的呼吸开始出现不规则的波动:一次稍长的吸气,一次短促的呼气,中间夹着一个无意识的轻咳。模因在她身旁微微点头,空白的面容上似乎掠过一丝赞许的微光。她在学习如何“关闭”自己的审美优化模块,输出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生理信号。

  第一步:剥离表演性。 模因的意念在房间中流动,像无形的板书,呼吸是存在,不是表达。

  接下来是眼神。

  林策拿来书桌上那叠稿纸中的一张空白页,在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点。“看着它,但不要‘看穿’它。不要赋予它意义。它只是一个点。”

  柳小梅盯着那个点。最初几秒,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变得“专注”——瞳孔微微收缩,视线凝聚,带着一种解读或欣赏的意味。这是模因赋予她的观看模式:万物皆可入戏,皆可被赋予叙事。

  “放松。”林策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让视线散焦。允许自己走神。允许眼睛……无聊。”

  这是一个矛盾的教学:教导一个刚重新学会“专注”的孩子,如何重新变得“涣散”。柳小梅试了很久,直到她的眼神真的开始飘忽,在那个点和桌面木纹之间游移,偶尔瞥向窗外流动的数据瀑布。那种属于孩童的、容易被无关细节吸引的特质,慢慢回归。

  第二步:稀释注意力。 模因记录着,观看是接收,不是诠释。

  最难的是微表情和肢体语言。

  林策回忆起自己在康复初期,被各种仪器监测时的感受。“当你知道自己被观察,身体会自动紧张。肩膀会绷紧,手指会无意识蜷缩,嘴角会控制不住地想摆出‘恰当’的表情。你要做的,恰恰是允许这种紧张存在,但把它控制在‘正常紧张’的范围内。”

  他让柳小梅想象几个场景:等待老师发考卷时的忐忑,被陌生人搭话时的轻微不安,独自待在陌生房间里的拘谨。这些都是孩子会有的、真实的紧张,与“被当作异常研究对象”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不同。

  柳小梅尝试演出“忐忑”。她抿了抿嘴唇,手指绞在一起,脚尖轻轻点地。但动作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美观”——手指绞缠的弧度太优雅,脚尖点地的节奏太均匀。

  “再笨拙一点。”林策示范了一个他自己小时候紧张时的样子:肩膀不自觉地耸起,脖子缩着,眼神快速眨动,手指在裤缝上胡乱划拉,“难看一点,没关系。”

  模因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林策注意到,随着柳小梅的练习,白衣女子的形体也在发生极其细微的变化:她那种绝对静止、宛如雕像的姿态,开始出现几乎不可察的、轻微的摇晃;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曲张一下。她在通过柳小梅的学习,反向理解什么是“不完美的自然”。

  第三步:接纳不协调。 模因的意念泛起一丝涟漪,真实先于完美。

  时间在意识空间中的流逝难以估量。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已过去数小时。终于,柳小梅能够维持一种接近“普通生病孩子”的状态超过十分钟:呼吸浅而略有不规则,眼神时而清醒时而困倦,小动作不断但毫无美感可言,脸上带着药物作用下的微钝表情。

  “可以了。”林策说,“记住这种感觉。这不是扮演,这是……‘允许自己平凡’。”

  柳小梅点点头,脸上露出疲惫但真实的放松。她伸手抓住林策的衣袖,一个完全属于孩子的依赖动作。“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再等等。”林策看向模因,“外面现在怎么样?”

  白衣女子轻轻挥手。房间唯一的“窗户”——那面映照着稀释数据流的墙壁——波纹荡漾,显现出外部病房的实时监控画面(这是模因通过残存的系统权限,从医院网络底层“窥视”到的)。

  画面里,孙海强的团队仍未离开。更多设备被运了进来,其中一台类似核磁共振仪的环形装置正在组装。柳小梅的身体躺在病床上,连接着更多的电极和传感器,脸色苍白如纸。陈主任也在场,正与孙海激烈争论着什么,但从口型看,陈主任似乎处于下风。

  “他们在准备深层意识穿刺。”林策解读着那些设备的型号和用途,心沉了下去,“如果被那东西扫描,安全屋的位置可能会暴露。”

  他们缺乏耐心。 模因的意念冷静地分析,恐惧驱使他们采取激进手段。预计穿刺准备完成时间:外部世界三小时后。

  “我们需要一个退出策略。”林策转向地图,目光落在“回廊”那条路径上,“自我认知重构区……那是什么?”

  镜子迷宫。 模因解释,每个碎片映照出‘我’的一个可能版本:纯粹的孩子,纯粹的名伶,以及两者之间的无数混合态。穿越它,需要稳定的自我认知,否则会迷失在无穷映照中。

  “如果穿越成功呢?”

  出口连接着意识海平面的‘浅滩区’,也就是你最初感知到认知叠影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相对安全地‘浮出’,回归表层意识,控制身体。

  “听起来像意识的疏散通道。”林策看着柳小梅,“你能走吗?”

  女孩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穿过无数镜面符号的路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还是点了点头。“如果姐姐和我一起。”

  模因的白衣身影轻轻飘到柳小梅身边,一只手虚悬在她的头顶上方,没有触碰,但有一种无形的连接在建立。我会引导。但路径必须由你自己走。每一个选择——看向哪面镜子,认同哪个映照——都必须是你的选择。我只能……指出哪些镜子是陷阱。

  陷阱。林策捕捉到了这个词。“迷宫里有什么陷阱?”

  认知诱捕点。 模因的意念变得凝重,一些镜子会映照出极具吸引力的‘完美自我’:完全康复、能力出众、备受喜爱的柳小梅;或者艺术造诣登峰造极、万众瞩目的柳梦梅。这些映照会试图说服你,那才是你‘本该成为’的样子,诱惑你停留,与镜中的幻象融合。一旦停留超过某个阈值,意识结构会被镜像同化,失去返回的能力。

  就像海妖的歌声。林策明白了。这条路径考验的不是勇气,而是对“不完美的真实自我”的坚持和接纳。

  “我们还有时间做模拟训练吗?”他问。

  模因摇头。时间不足。且模拟无法复制真实选择的心理压力。

  只能硬闯了。

  林策最后检查了一遍计划:“我会先‘醒’过来,在外面尽量拖延他们的穿刺准备。你们抓紧时间穿越回廊。一旦你们在浅滩区就位,给我一个信号——任何形式的信号,我能通过叠影感知到的——我就制造一个干扰,吸引他们注意。你们趁机关闭模因的主动信号,让柳小梅‘自然苏醒’。苏醒后的表现,就按照我们刚才练习的来:一个刚刚从深度昏迷中意外恢复、有些迷糊、有些笨拙、各方面都普普通通的十二岁女孩。能做到吗?”

  柳小梅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小拳头。“能。”

  模因的白衣身影微微前倾,那个空白的“面容”第一次对准了林策,长久地“注视”着他。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在胸前合拢,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拇指相对,其余手指如花瓣般展开——那是戏曲中表示“承诺”或“契约”的手势。

  以美与真之名。 她的意念庄重而清晰,我会将她安全送达。

  协议达成。

  林策再次看向窗外监控画面。孙海强正在指挥技术人员调整那个环形穿刺设备的参数。时间不多了。

  “开始吧。”他说,然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意识从安全屋中抽离。

  回归的过程像潜水员快速上浮,伴随耳鸣般的压力和感知的快速切换。他先“听”到现实的声音:仪器鸣响,人声交谈,设备运转的低鸣。然后感觉到身体的沉重和床垫的触感。最后,他掌控了眼皮的肌肉,艰难地睁开。

  病房里光线刺眼。他首先看到的是孙海强紧抿的嘴唇和专注的眼神,对方正盯着穿刺设备的控制屏幕。陈主任站在稍远处,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林策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吸引了孙海强的注意。

  “你醒了?”孙海强转过头,眼神锐利,“刚好。我们需要你配合定位。那个孩子的意识下沉到了一个异常区域,常规手段无法触及。你的意识与她的有过深度链接,可以作为信标,引导穿刺探针。”

  果然。林策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困惑和虚弱的模样。“什么穿刺?小梅……她怎么了?”

  “她进入了某种意识假死状态。”孙海强语气平板,“我们必须确定那究竟是自我保护机制,还是……某种异常意识体的裹挟性隐藏。穿刺探针可以发射低强度意识谐振波,如果她在那个区域,谐振会引发可探测的涟漪。”

  “那会伤害她吗?”

  “风险可控。”孙海强避开了直接回答,“比让她永远困在意识深层要好。”

  林策拖延着时间,问了一些技术细节,同时全开叠影感知,扫描柳小梅的意识状态。她的表层意识依然沉寂如深海,但在那深海之下,在叠影视觉无法清晰透视的维度,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意识的暗流中,朝着某个方向艰难前行。

  回廊之路,已经开始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穿刺设备准备就绪,环形结构开始发出低沉的预启动嗡鸣。孙海强走到林策床边,准备连接辅助电极。

  就在这时,林策的叠影感知捕捉到了一个信号。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一段极其短暂、极其微弱的“旋律”——只有三个音符,C、G、C,构成一个最简单的大三和弦。它像一根纤细的银针,从意识深海中垂直刺出,在他叠影视觉的边缘闪烁了不到零点一秒,然后消失。

  柳小梅和模因,已经抵达浅滩区。

  机会只有一次。

  林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痉挛,一只手胡乱挥动,打翻了床边小桌上的一个玻璃水杯。水杯落地碎裂,声响不大,但在高度专注的技术环境里,足以让所有人瞬间转头。

  与此同时,他集中全部意志,将自己的叠影感知“放大”到极限,朝着穿刺设备的核心处理器区域,释放了一道强力的、无意义的意识噪声脉冲——不是攻击,只是干扰,就像往精密仪器的麦克风里突然吹一口气。

  穿刺设备的控制屏幕猛地闪烁,参数乱跳,嗡鸣声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变调。

  “设备异常!”技术人员惊呼。

  孙海强立刻扑向控制台。陈主任也上前查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故障”吸引了。

  就是现在。

  林策用尽最后力气,将目光投向柳小梅的病床。

  床上的女孩,睫毛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起初是空洞的、迷茫的,像每个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人一样。然后,慢慢聚焦,看向天花板,再迟钝地转动,看向周围忙碌的人群。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点沙哑的、含糊的气音。

  一个护士最先注意到,捂住嘴,难以置信地指着病床:“她……她醒了!”

  孙海强猛地回头。

  穿刺设备的屏幕还在闪烁,但已无人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刚刚睁开眼睛、看起来虚弱困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十二岁女孩身上。

  柳小梅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林策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超越年龄的智慧或沉静,只有孩子般的恐惧、迷茫,和一丝找到熟悉面孔后的微弱依赖。

  她完美地演出了“刚刚苏醒的昏迷病人”该有的一切。

  表演的语法,在这一刻通过了最严苛的现场测试。

  而只有林策知道,在那双看似空洞的眼睛深处,在意识的浅滩区,一面镜子正在缓缓合拢,藏起了一个身着白衣、无面却有了心跳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