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间的弦-《慕影之灾:我在阴间写代码》

  夜晚的病房像沉入深海。

  日光灯熄灭后,只留下墙角的夜灯,在瓷砖地上投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各种仪器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红绿交错,像是某种沉默的呼吸。

  林策睡不着。

  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白天的认知叠影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具侵略性。他闭上眼,不仅能看到冯远之留下的数据包在意识中央旋转发光,甚至能“听”到病房网络设备待机时发出的、常人无法感知的高频信号——在他的叠影感知中,那化作了无数细碎的、银铃般的叮咚声,永无止境。

  更令人不安的是柳小梅的方向。

  黑暗中,从她的病床位置,隐约传来一种……韵律。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脉动。很微弱,但存在感极强,像黑暗中一根轻轻振动的弦。那是她脑中“红线”的活性表征。

  林策尝试用冯远之教过的基础意识聚焦法,去稳定自己的感知。那是在虚拟地宫中,他们为了深入系统底层而必须掌握的技巧:将注意力从混乱的感官输入中抽离,锚定在一个内在的“观察点”。

  他选择锚定在数据包最外层的神经图谱上。

  金色的生物电模拟信号像河流般展开。这是柳小梅完整的脑功能映射,七年昏迷期间,冯远之通过系统无数次扫描、修复、记录而成。林策让自己的意识沿着图谱的脉络缓缓流动,不是为了侵入,只是为了理解。

  他“看”到了损伤区域——主要集中在前额叶与海马体的连接处,那是长期意识分离导致的解离性创伤。他也“看”到了异常活跃点:右侧颞叶的一片微小区域,正释放着与图谱整体频率截然不同的波动。淡金色的背景中,那里闪烁着暗红色的光。

  就是它。

  红线。柳梦梅的认知模因。

  林策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片区域。不是物理上的接近,而是感知的聚焦。就在他的意识触须即将触碰到红色边界时——

  “你在看我。”

  柳小梅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平静,清醒,没有丝毫刚醒的含糊。

  林策猛地睁开物理的眼睛。病房里,柳小梅已经坐了起来,在昏暗中像一个苍白的剪影。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泛着极微弱的、非物理的光——那是林策的叠影视觉捕捉到的意识活动余晖。

  “我吵醒你了?”林策低声问。

  “没有。我本来就没睡着。”柳小梅的声音很轻,“脑子里有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那种。是……里面的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

  “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唱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分辨,“但又不像唱戏。是把唱戏的声音……打碎了,重新拼起来。拼错了。”

  认知模因的扭曲表达。林策立刻意识到。柳梦梅的戏曲记忆碎片,在柳小梅儿童大脑的神经结构中,被错误地解析和重组了。

  “你能让它停下来吗?”林策问。

  柳小梅摇了摇头,黑发在枕头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它想出来。”她突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是想从我里面出来。是想……变成真的。”

  林策的心一沉。“变成真的?什么意思?”

  柳小梅没有立刻回答。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两张病床之间的空地上。夜灯的光从侧面照亮她瘦小的身形,投出长长的影子。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不是戏曲身段,不是舞蹈,而是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极缓慢的抬手。右手举至眉高,手腕以不自然的柔韧度向内翻转,五指微微张开,像是在虚空中握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林策的叠影视觉瞬间被激活。

  他“看”到了:在柳小梅实际的手臂轮廓之外,叠加着另一条手臂的虚影——那条手臂更修长、更柔美,指尖染着虚拟世界中的鲜红蔻丹。两个影像几乎重叠,但仔细看,虚影的动作比实际动作慢了零点几秒,像是回声,又像是预演。

  更惊人的是,当柳小梅的手在空中划过时,她意识中那片红色区域的活性急剧增强。暗红色的光顺着神经图谱的模拟路径蔓延,像一滴墨在水中扩散。

  “它在学我。”柳小梅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有些发颤,“也在教我。”

  “教你什么?”

  “怎么动。”她放下手,虚影也随之消散,“怎么站。怎么走路。怎么……”她寻找着词汇,“怎么让身体变得不像身体。像……像水。像风。”

  林策明白了。柳梦梅的模因不仅包含记忆碎片,还包含了一套完整的身体表达程式——名伶经年累月训练出的仪态、动作、肌肉记忆。这些程式正在试图“教导”柳小梅的身体。

  “这感觉不好吗?”林策谨慎地问。

  柳小梅沉默了很久。黑暗中,她的轮廓微微发抖。

  “有时候好。”她最终说,“身体很轻。好像知道该怎么动,不用想。但有时候……”她的声音低下去,“很害怕。因为那不是我。是别人在用我的身体。”

  她抬起头,看向林策的方向。黑暗中,她的眼睛湿漉漉地反光。

  “你会不会也有别人在你里面?”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穿了林策试图维持的平静。他有吗?那些数据流的感知能力,那些对虚拟世界的深刻理解,那些属于“地宫探索者林策”而非“昏迷病人林策”的思维模式——它们算不算“别人”?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也许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都不止一个人。”

  柳小梅慢慢走回床边,但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床沿,面向林策的方向。

  “在那个很长的梦里,”她说,“你是不是变成过别人?”

  林策想起在地宫中,为了通过某些系统检测,他确实曾短暂地模拟过其他角色的人格模板。“变过几次。为了活下去。”

  “那你还记得怎么变回来吗?”

  这个问题太锋利了。林策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记得。”他撒谎了。

  实际上,他不确定。七年的意识融合,虚拟与现实的边界在他脑中已经模糊。此刻他能清醒地区分,很大程度上是靠冯远之最后加固的意识锚定协议。但那协议能维持多久?他不知道。

  柳小梅似乎听出了他的不确定。她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冯叔叔,”她轻声说,“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林策的喉咙发紧。“嗯。”

  “但他留了东西给我们,对吗?”

  “你怎么知道?”

  “感觉到的。”柳小梅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这里,有他碰过的痕迹。轻轻的,像告别的时候拍了一下头。”

  冯远之在最后时刻,确实通过系统对所有连接者发送了全局性的意识安抚协议。看来柳小梅的感知敏锐到能分辨出其中的个体特征。

  “他留了很重要的东西。”林策说,“为了帮助我们。”

  “也包括帮助我身体里的那个‘她’吗?”柳小梅问。

  林策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孩子已经理解到这个程度。

  “包括。”他最终说,“冯叔叔希望我们都能……好好地活下来。所有部分。”

  柳小梅点了点头,仿佛这答案就足够了。她终于躺回床上,拉好被子。

  “林策。”她在黑暗中叫他的名字,而不是“林先生”。

  “嗯?”

  “如果有一天,‘她’变得比我更像我,”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你能认出来吗?能把我找回来吗?”

  林策感到眼眶发热。他深吸一口气,让夜晚微凉的空气充满胸腔。

  “我能。”他说,这次没有犹豫,“我保证。”

  柳小梅没有再说话。几分钟后,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意识层面,那条振动的“弦”也渐渐平静下来,暗红色的光区域恢复为低频脉动。

  但林策知道,那只是暂时的休战。

  他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窗外的城市灯光在远处的楼宇间闪烁,那些光点在他的叠影视觉中拉伸出细长的数据轨迹。现实世界从未如此真实,也从未如此虚幻。

  他重新将意识沉入数据包,这次不再查看柳小梅的神经图谱,而是转向第二层——意识锚定技术。

  庞大的数据库在他“眼前”展开。理论模型、实验数据、风险报告、伦理讨论……冯远之七年的研究心血,全都在这里。这项技术能稳定意识、防止解离、帮助像他们这样的人在虚实之间保持平衡。

  但它也能做到相反的事:它能将意识强制锚定,能创造无法逃脱的虚拟牢笼,能将一个人“固定”成任何预设的模样。

  危险,但可能是未来理解意识本质的一把钥匙。

  冯远之的评语在数据包的封面上闪烁。

  林策知道,自己必须在某个时刻打开这把锁,使用这把钥匙。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技术突破,只是为了兑现刚刚在黑暗中做出的承诺。

  为了能把那个十二岁的女孩,从她自己的身体里找回来。

  他望向窗外。天边,第一缕晨光开始渗入深蓝的天幕。

  夜晚即将过去。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