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垃圾腐败的酸馊、铁锈的腥气、还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新鲜血味，沉沉地压在胸腔。
远处，湾仔主战场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断续，更衬得这条堆满废弃家具、破旧电器和各式垃圾的窄巷死寂得骇人。
唯一的光源，是极高处某扇窗户漏下的一线惨白灯光，以及更远方天际被霓虹染成的暧昧紫红。
这光吝啬地勾勒出两个对峙身影的轮廓，如同皮影戏中即将殊死搏杀的角色。
雷霆靠着湿滑的砖墙，右手紧握着那根锈迹斑斑、顶端尖锐的铁管，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手臂指尖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粘稠的暗色。
额头伤口流下的血糊住了左眼，他用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前方几步外的甘尚武，眼中闪烁着困兽般的疯狂、怨毒，还有一丝即将得手的狰狞快意。
甘尚武的状态更糟。
他单膝跪地，用开山刀勉强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完全倒下。
胸口的竹竿刺伤、腹部的铁管划伤、太阳穴遭受的重击……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钩爪，撕扯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火辣辣的痛处，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绝。汗水、血水混合着巷道的污垢，将他那张年轻的脸涂抹得如同恶鬼。
但他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那双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睛，如同两颗即将爆裂的火炭，死死焊在雷霆身上。
“咳……咳咳……”甘尚武咳出两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喉咙嘶哑得如同破风箱，“雷霆……今天……你跑不掉……”
“跑？”雷霆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声嘶哑难听，“我为什么要跑？甘尚武，看看你自己，站都站不稳了！杀了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他目光扫过甘尚武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心中那点因诺伊、立花带来的恐惧，此刻被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淡。
只要解决了甘尚武，今晚就算折损些人马，也是值得的！洪兴痛失新锐，必受打击！
杀意，在雷霆眼中凝聚。他不再废话，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和额头的剧痛，双手握住铁管，脚下发力，朝着跪地喘息的甘尚武猛冲过去！锈蚀的钢管尖端，对准了甘尚武的咽喉！
这一击，凝聚了他所有的狠毒和力量，誓要一击毙命！
甘尚武瞳孔收缩，想要提刀格挡，但透支的身体反应慢了半拍。他只能竭力向侧方翻滚！
铁管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一道血痕，狠狠扎入他刚才跪立位置的潮湿地面，碎石飞溅！
雷霆一击不中，立刻拔管，反手横扫，砸向甘尚武的太阳穴！趁你病，要你命！
甘尚武刚刚翻滚起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那带着风声的铁管在视野中急速放大，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刹那——
一道金色的残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巷道拐角的阴影中暴射而出！
速度快到极致！甚至带起了地面沉积的灰尘和碎纸屑！
诺伊！
他不知何时已摆脱了外围的纠缠，如同精准的猎豹，直扑战场核心！
他手中，是一把刀身狭长、泛着冷冽寒光的开山刀！
“锵——！！！”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声，在这狭窄的后巷中猛然炸响！
火星在黑暗中迸射，短暂地照亮了诺伊冷峻如冰雕的侧脸，和他那双在瞬间燃起凛冽杀意的黑色眼眸！
雷霆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铁管上传来！
虎口崩裂，五指剧痛，那根锈蚀的铁管竟被诺伊这精准迅猛的一刀，硬生生从中段劈得弯曲、脱手飞起，“哐当”一声撞在旁边的砖墙上，又弹落在地！
巨大的反震力让雷霆整条右臂瞬间麻木，胸口发闷，骇然失色地踉跄后退！
他抬头，正对上诺伊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甘尚武那种燃烧的、外放的怒火，也没有立花正仁那种沉淀的、冰冷的杀意。
诺伊的眼神，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潜藏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极寒与漠然。
那是一种将暴力视为工具、将生死视为寻常的、属于顶尖掠食者的绝对冷静。
被他这样注视着，雷霆感觉自己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被标定了价值的猎物，或者……一件亟待清除的障碍。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死死缠住了雷霆的心脏，比面对立花正仁时更加清晰、更加窒息！
因为他完全看不透诺伊，不知道这个沉默得可怕的金发青年下一秒会做出什么。
诺伊没有立刻追击。他单手持刀，刀尖斜指地面，站在甘尚武身前半步，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屏障。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确认了一下甘尚武的情况，随即目光重新锁定雷霆，脚步开始向前移动。
不快，但每一步都沉稳坚定，带着一种无形的、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刀锋在地面拖行，与碎石摩擦，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雷霆被这眼神和气势慑得心胆俱寒！
他左手重伤，右手暂时使不上力，额头血流不止影响视线……面对状态完好、杀气凛然的诺伊，他瞬间丧失了所有对抗的勇气！
“你……你别过来！”雷霆声音发颤，色厉内荏地嘶吼，脚下却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狼狈地撞翻了身后一个废弃的塑料桶，发出哐当巨响。
诺伊不言不语，只是继续逼近。巷子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将他金色的短发镀上一层冰冷的边，也将他手中长刀的寒芒映照得愈发刺眼。
逃！必须逃！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雷霆脑海中疯长！什么面子、什么计划、什么干掉甘尚武，此刻统统被求生的本能碾得粉碎！
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朝着巷子口那点代表“生路”的微光没命地狂奔！
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形容狼狈如丧家之犬。
诺伊眼神一冷，脚下骤然加速！如同捕猎的猎豹瞬间启动，长刀扬起，就要追斩！
就在此时，巷子口外的主街道上，传来一阵暴躁的汽车引擎轰鸣和尖锐的轮胎摩擦声！
一辆银灰色的老旧面包车，如同脱缰的野马，不顾街道上尚未完全散去的零星斗殴和惊惶路人，朝着巷子口的方向横冲直撞而来！车灯乱晃，照得巷道口一片雪亮。
原来东英众人，他们见主战场局势不妙，陈浩南、大飞赶到，立花正仁脱困，己方高端战力或败或退，早已萌生退意，这辆事先准备好的逃生车辆此刻派上了用场。
雷霆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爆发出最后的潜力，连滚爬爬地朝着面包车冲去，嘶声喊道：“停车！等等我！”
然而，面包车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它只是稍稍偏转方向，擦着巷子口掠过，速度丝毫未减！
东英社这些人，逃命时哪里顾得上同伴？能来接应已是看在雷霆的身份上，停车？那简直是找死！
“操你妈！停车啊！”雷霆惊怒交加，眼睁睁看着面包车就要从面前冲过去！
生死一线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就在面包车车尾即将掠过巷口的瞬间，雷霆猛地向前一扑，伸出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了面包车敞开的后车门边缘！
“啊——！”巨大的拖拽力传来，雷霆整个人被带得双脚离地，如同破布口袋般挂在车外，险之又险地没有被卷入车底！
面包车毫不停留，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拖着挂在车外的雷霆，歪歪扭扭地加速，撞开两个挡路的垃圾桶，瞬间冲出了这片街区，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和依旧闪烁的霓虹深处。
诺伊追至巷口，只看到面包车远去的尾灯和空气中残留的汽油味与尘土。
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车辆消失的方向，缓缓收刀。
他知道，此刻再追已无意义，首要的是确认甘尚武的伤势。
巷道外，李成克在与立花正仁又交换了几招后，眼见雷霆已被同伙接应逃走，雇主安全脱离，他瞬间失去了继续缠斗的理由。
他虚晃一招，格开立花正仁一记手刀，身形飘然后退，脱离了战圈。
“可以了。”李成克对着背脊伤口鲜血淋漓的立花正仁，淡淡说了一句，随即不再留恋，转身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旁边建筑的阴影中，消失不见，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
立花正仁没有追击。
他背靠着冰凉的砖墙，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那道恐怖的伤口，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跳，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眼中那滔天的杀意，在雷霆逃脱后，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更加深沉冰冷的恨意。他看了一眼巷子口诺伊的背影，又望向主战场方向，那里，山下诗织还在陈浩南的人手中。
他必须带她走。这是他对松鼠，也是对已故的山下忠秀，最后的承诺。
立花正仁咬紧牙关，撕下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摆，草草勒紧背部的伤口，强行提气，拖着沉重无比的脚步，一步步朝着主战场挪去。
诺伊返回巷内，快步走到甘尚武身边，蹲下身。
甘尚武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只是头垂得很低，身体微微颤抖，汗水混着血水顺着下颌滴落。
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是诺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未能亲手复仇的不甘，有死里逃生的余悸，也有对诺伊及时救援的感激。
诺伊伸出手，没有去碰他明显的伤口，而是稳稳地扶住他的上臂和后肩，用一种稳定而有力的力道，将他从地上慢慢搀扶起来。
“能走吗？”诺伊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扶着他的手很稳。
甘尚武借着诺伊的力道站直，试了试脚，除了浑身剧痛和虚弱，骨头似乎没断。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没事。”
诺伊仔细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涣散的眼神和身上多处流血不止的伤口，知道这“没事”只是硬撑。
他不再多问，半扶半架着甘尚武，朝着巷子口光亮处走去。
走了几步，甘尚武忽然停下，侧过头，用极其微弱、带着恳求的声音，对诺伊说道：“……别告诉娜琳。”
诺伊脚步微微一顿。他当然明白甘尚武的意思。
娜琳若是知道甘尚武伤成这样，还差点死在雷霆手里，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子。甘尚武怕她担心，怕她害怕。
诺伊看着甘尚武满是血污却依旧年轻的侧脸，那双眼睛里除了痛楚，还有对远方恋人温柔的顾虑。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算是答应。
两人走出后巷，重新回到相对开阔些的街道边缘。
这里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东英社和联军在头目或逃或败后，早已士气崩溃，四散逃窜，留下满地狼藉和呻吟的伤者。
洪兴一方虽也伤亡不轻，但终究是守住了阵地，此刻正在梁家仁、徐世飞等人的指挥下，互相搀扶，救助伤员，清理现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碎裂的霓虹灯管、翻倒的摊档、散落的武器、斑斑血迹……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战后图景。
远处，警笛声隐约传来，正在快速接近，但洪兴似乎早有安排，并不显慌乱。
陈浩南站在街道中央，正低声对身边的大飞和几名心腹交代着什么。
他身上也沾了灰尘和血迹，但气度依旧沉稳，如同定海神针。
他看到诺伊搀扶着浑身是血的甘尚武走来，眉头立刻蹙起，快步迎上。
“阿武！”陈浩南的目光迅速扫过甘尚武身上的伤，眼中掠过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了然。他伸手扶住甘尚武另一边，“伤得重不重？”
“南哥……我没事……”甘尚武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陈浩南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伤势，而是看向诺伊，郑重道：“诺伊，多谢。”
诺伊摇了摇头，表示无需客气。
这时，立花正仁也在两名洪兴小弟的搀扶下，带着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山下诗织，缓缓走了过来。
立花背上的伤口经过了更专业的紧急包扎，但鲜血仍不断渗出，他全靠一股意志支撑。
他看到陈浩南，微微点头，目光随即落在甘尚武身上，眼神复杂，有歉疚，有叹息，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陈浩南看着立花正仁和被他护在身后的山下诗织，又看看身边伤痕累累、眼中恨意未消的甘尚武，心中叹息。
他拍了拍甘尚武完好的那边肩膀，斟酌着语气，缓缓开口：“阿武……小诗她……”
“南哥。”甘尚武猛地打断了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陈浩南，又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某个虚空，“只要她不再出现……不要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但那平淡之下，是一种彻底的心寒、决绝，以及……疲惫。
恨吗？当然恨。
但此刻，看着立花正仁拼死护着她的样子，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再想起过往那些早已模糊的少时情愫……
甘尚武忽然觉得，继续纠缠于对她的仇恨，除了让自己更加痛苦和丑陋，似乎并无意义。
志高的仇，根源在雷霆。
而她……或许，从此陌路，便是最好的结局。
陈浩南深深地看了甘尚武一眼，看到了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决断。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我会处理。”
立花正仁闻言，也看了甘尚武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如释重负，又有一丝更深的愧疚。
他对着陈浩南微微颔首，不再停留，在两名洪兴小弟的护送下，带着依旧浑浑噩噩的山下诗织，朝着另一条预先安排好的撤离路径走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周围陆续聚拢过来的梁家仁、徐世飞、伊文华等洪兴年轻一代核心，以及他们的近身们，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人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叛徒的鄙夷，有对兄弟伤残的痛心，有对雷霆逃脱的不甘，也有对江湖恩怨无常的唏嘘。
这些年轻人，今夜都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身上带了伤。
甘尚武站在原地，望着立花和山下诗织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夜风吹过他染血的发梢和破烂的衣衫，带来一阵寒意。
忽然，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伤，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冲破了闸门。
几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中滑落，混着脸颊上的血污，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志高……我对不起志高……我没能……给他报仇……” 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痛苦和无力。
兄弟断腿之仇，仇人就在眼前，他却没能手刃，还差点搭上自己。
这份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一只沉稳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
是诺伊。
诺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看着他。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穿过甘尚武耳中的嗡鸣和心中的悲恸，清晰地送达：
“还会有机会。”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钉，砸入地面：
“杀雷霆。”
“一定会有。”
甘尚武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诺伊近在咫尺的脸。
金色的短发在街灯和远处未熄的霓虹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张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此刻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恍惚间，甘尚武仿佛透过诺伊的眉眼，看到了远在曼谷的另一个人——他的师傅，大梵。同样的轮廓，同样的坚毅，同样的，在关键时刻，能给予人如山般可靠信念的力量。
仿佛受到了师傅隔空的慰藉与期许，又仿佛被诺伊话语中那冰冷的笃定所感染，甘尚武心中的滔天巨浪，渐渐平息下来，化为更加深沉、更加坚固的东西。
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但那眼神，却重新凝聚起光亮，不再是疯狂的仇恨，而是一种沉淀后的、更加冷冽的决心。
他看着诺伊，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色的光芒已经开始在街口闪烁。
陈浩南沉声下令：“清理现场，伤员优先撤离！快！”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诺伊和另一名小弟搀扶着甘尚武，随着人流，迅速隐入旁边错综复杂的小巷，离开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洗礼、此刻又即将被警灯照亮的战场。
湾仔的夜，依旧霓虹闪烁，醉生梦死。仿佛刚才那场席卷了数百人的血腥厮杀，不过是这座城市无数个喧嚣夜晚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远处，湾仔主战场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断续，更衬得这条堆满废弃家具、破旧电器和各式垃圾的窄巷死寂得骇人。
唯一的光源，是极高处某扇窗户漏下的一线惨白灯光，以及更远方天际被霓虹染成的暧昧紫红。
这光吝啬地勾勒出两个对峙身影的轮廓，如同皮影戏中即将殊死搏杀的角色。
雷霆靠着湿滑的砖墙，右手紧握着那根锈迹斑斑、顶端尖锐的铁管，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手臂指尖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粘稠的暗色。
额头伤口流下的血糊住了左眼，他用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前方几步外的甘尚武，眼中闪烁着困兽般的疯狂、怨毒，还有一丝即将得手的狰狞快意。
甘尚武的状态更糟。
他单膝跪地，用开山刀勉强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完全倒下。
胸口的竹竿刺伤、腹部的铁管划伤、太阳穴遭受的重击……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钩爪，撕扯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火辣辣的痛处，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绝。汗水、血水混合着巷道的污垢，将他那张年轻的脸涂抹得如同恶鬼。
但他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那双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睛，如同两颗即将爆裂的火炭，死死焊在雷霆身上。
“咳……咳咳……”甘尚武咳出两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喉咙嘶哑得如同破风箱，“雷霆……今天……你跑不掉……”
“跑？”雷霆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声嘶哑难听，“我为什么要跑？甘尚武，看看你自己，站都站不稳了！杀了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他目光扫过甘尚武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心中那点因诺伊、立花带来的恐惧，此刻被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淡。
只要解决了甘尚武，今晚就算折损些人马，也是值得的！洪兴痛失新锐，必受打击！
杀意，在雷霆眼中凝聚。他不再废话，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和额头的剧痛，双手握住铁管，脚下发力，朝着跪地喘息的甘尚武猛冲过去！锈蚀的钢管尖端，对准了甘尚武的咽喉！
这一击，凝聚了他所有的狠毒和力量，誓要一击毙命！
甘尚武瞳孔收缩，想要提刀格挡，但透支的身体反应慢了半拍。他只能竭力向侧方翻滚！
铁管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一道血痕，狠狠扎入他刚才跪立位置的潮湿地面，碎石飞溅！
雷霆一击不中，立刻拔管，反手横扫，砸向甘尚武的太阳穴！趁你病，要你命！
甘尚武刚刚翻滚起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那带着风声的铁管在视野中急速放大，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刹那——
一道金色的残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巷道拐角的阴影中暴射而出！
速度快到极致！甚至带起了地面沉积的灰尘和碎纸屑！
诺伊！
他不知何时已摆脱了外围的纠缠，如同精准的猎豹，直扑战场核心！
他手中，是一把刀身狭长、泛着冷冽寒光的开山刀！
“锵——！！！”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声，在这狭窄的后巷中猛然炸响！
火星在黑暗中迸射，短暂地照亮了诺伊冷峻如冰雕的侧脸，和他那双在瞬间燃起凛冽杀意的黑色眼眸！
雷霆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铁管上传来！
虎口崩裂，五指剧痛，那根锈蚀的铁管竟被诺伊这精准迅猛的一刀，硬生生从中段劈得弯曲、脱手飞起，“哐当”一声撞在旁边的砖墙上，又弹落在地！
巨大的反震力让雷霆整条右臂瞬间麻木，胸口发闷，骇然失色地踉跄后退！
他抬头，正对上诺伊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甘尚武那种燃烧的、外放的怒火，也没有立花正仁那种沉淀的、冰冷的杀意。
诺伊的眼神，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潜藏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极寒与漠然。
那是一种将暴力视为工具、将生死视为寻常的、属于顶尖掠食者的绝对冷静。
被他这样注视着，雷霆感觉自己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被标定了价值的猎物，或者……一件亟待清除的障碍。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死死缠住了雷霆的心脏，比面对立花正仁时更加清晰、更加窒息！
因为他完全看不透诺伊，不知道这个沉默得可怕的金发青年下一秒会做出什么。
诺伊没有立刻追击。他单手持刀，刀尖斜指地面，站在甘尚武身前半步，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屏障。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确认了一下甘尚武的情况，随即目光重新锁定雷霆，脚步开始向前移动。
不快，但每一步都沉稳坚定，带着一种无形的、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刀锋在地面拖行，与碎石摩擦，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雷霆被这眼神和气势慑得心胆俱寒！
他左手重伤，右手暂时使不上力，额头血流不止影响视线……面对状态完好、杀气凛然的诺伊，他瞬间丧失了所有对抗的勇气！
“你……你别过来！”雷霆声音发颤，色厉内荏地嘶吼，脚下却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狼狈地撞翻了身后一个废弃的塑料桶，发出哐当巨响。
诺伊不言不语，只是继续逼近。巷子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将他金色的短发镀上一层冰冷的边，也将他手中长刀的寒芒映照得愈发刺眼。
逃！必须逃！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雷霆脑海中疯长！什么面子、什么计划、什么干掉甘尚武，此刻统统被求生的本能碾得粉碎！
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朝着巷子口那点代表“生路”的微光没命地狂奔！
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形容狼狈如丧家之犬。
诺伊眼神一冷，脚下骤然加速！如同捕猎的猎豹瞬间启动，长刀扬起，就要追斩！
就在此时，巷子口外的主街道上，传来一阵暴躁的汽车引擎轰鸣和尖锐的轮胎摩擦声！
一辆银灰色的老旧面包车，如同脱缰的野马，不顾街道上尚未完全散去的零星斗殴和惊惶路人，朝着巷子口的方向横冲直撞而来！车灯乱晃，照得巷道口一片雪亮。
原来东英众人，他们见主战场局势不妙，陈浩南、大飞赶到，立花正仁脱困，己方高端战力或败或退，早已萌生退意，这辆事先准备好的逃生车辆此刻派上了用场。
雷霆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爆发出最后的潜力，连滚爬爬地朝着面包车冲去，嘶声喊道：“停车！等等我！”
然而，面包车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它只是稍稍偏转方向，擦着巷子口掠过，速度丝毫未减！
东英社这些人，逃命时哪里顾得上同伴？能来接应已是看在雷霆的身份上，停车？那简直是找死！
“操你妈！停车啊！”雷霆惊怒交加，眼睁睁看着面包车就要从面前冲过去！
生死一线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就在面包车车尾即将掠过巷口的瞬间，雷霆猛地向前一扑，伸出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了面包车敞开的后车门边缘！
“啊——！”巨大的拖拽力传来，雷霆整个人被带得双脚离地，如同破布口袋般挂在车外，险之又险地没有被卷入车底！
面包车毫不停留，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拖着挂在车外的雷霆，歪歪扭扭地加速，撞开两个挡路的垃圾桶，瞬间冲出了这片街区，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和依旧闪烁的霓虹深处。
诺伊追至巷口，只看到面包车远去的尾灯和空气中残留的汽油味与尘土。
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车辆消失的方向，缓缓收刀。
他知道，此刻再追已无意义，首要的是确认甘尚武的伤势。
巷道外，李成克在与立花正仁又交换了几招后，眼见雷霆已被同伙接应逃走，雇主安全脱离，他瞬间失去了继续缠斗的理由。
他虚晃一招，格开立花正仁一记手刀，身形飘然后退，脱离了战圈。
“可以了。”李成克对着背脊伤口鲜血淋漓的立花正仁，淡淡说了一句，随即不再留恋，转身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旁边建筑的阴影中，消失不见，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
立花正仁没有追击。
他背靠着冰凉的砖墙，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那道恐怖的伤口，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跳，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眼中那滔天的杀意，在雷霆逃脱后，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更加深沉冰冷的恨意。他看了一眼巷子口诺伊的背影，又望向主战场方向，那里，山下诗织还在陈浩南的人手中。
他必须带她走。这是他对松鼠，也是对已故的山下忠秀，最后的承诺。
立花正仁咬紧牙关，撕下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摆，草草勒紧背部的伤口，强行提气，拖着沉重无比的脚步，一步步朝着主战场挪去。
诺伊返回巷内，快步走到甘尚武身边，蹲下身。
甘尚武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只是头垂得很低，身体微微颤抖，汗水混着血水顺着下颌滴落。
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是诺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未能亲手复仇的不甘，有死里逃生的余悸，也有对诺伊及时救援的感激。
诺伊伸出手，没有去碰他明显的伤口，而是稳稳地扶住他的上臂和后肩，用一种稳定而有力的力道，将他从地上慢慢搀扶起来。
“能走吗？”诺伊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扶着他的手很稳。
甘尚武借着诺伊的力道站直，试了试脚，除了浑身剧痛和虚弱，骨头似乎没断。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没事。”
诺伊仔细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涣散的眼神和身上多处流血不止的伤口，知道这“没事”只是硬撑。
他不再多问，半扶半架着甘尚武，朝着巷子口光亮处走去。
走了几步，甘尚武忽然停下，侧过头，用极其微弱、带着恳求的声音，对诺伊说道：“……别告诉娜琳。”
诺伊脚步微微一顿。他当然明白甘尚武的意思。
娜琳若是知道甘尚武伤成这样，还差点死在雷霆手里，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子。甘尚武怕她担心，怕她害怕。
诺伊看着甘尚武满是血污却依旧年轻的侧脸，那双眼睛里除了痛楚，还有对远方恋人温柔的顾虑。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算是答应。
两人走出后巷，重新回到相对开阔些的街道边缘。
这里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东英社和联军在头目或逃或败后，早已士气崩溃，四散逃窜，留下满地狼藉和呻吟的伤者。
洪兴一方虽也伤亡不轻，但终究是守住了阵地，此刻正在梁家仁、徐世飞等人的指挥下，互相搀扶，救助伤员，清理现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碎裂的霓虹灯管、翻倒的摊档、散落的武器、斑斑血迹……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战后图景。
远处，警笛声隐约传来，正在快速接近，但洪兴似乎早有安排，并不显慌乱。
陈浩南站在街道中央，正低声对身边的大飞和几名心腹交代着什么。
他身上也沾了灰尘和血迹，但气度依旧沉稳，如同定海神针。
他看到诺伊搀扶着浑身是血的甘尚武走来，眉头立刻蹙起，快步迎上。
“阿武！”陈浩南的目光迅速扫过甘尚武身上的伤，眼中掠过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了然。他伸手扶住甘尚武另一边，“伤得重不重？”
“南哥……我没事……”甘尚武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陈浩南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伤势，而是看向诺伊，郑重道：“诺伊，多谢。”
诺伊摇了摇头，表示无需客气。
这时，立花正仁也在两名洪兴小弟的搀扶下，带着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山下诗织，缓缓走了过来。
立花背上的伤口经过了更专业的紧急包扎，但鲜血仍不断渗出，他全靠一股意志支撑。
他看到陈浩南，微微点头，目光随即落在甘尚武身上，眼神复杂，有歉疚，有叹息，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陈浩南看着立花正仁和被他护在身后的山下诗织，又看看身边伤痕累累、眼中恨意未消的甘尚武，心中叹息。
他拍了拍甘尚武完好的那边肩膀，斟酌着语气，缓缓开口：“阿武……小诗她……”
“南哥。”甘尚武猛地打断了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陈浩南，又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某个虚空，“只要她不再出现……不要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但那平淡之下，是一种彻底的心寒、决绝，以及……疲惫。
恨吗？当然恨。
但此刻，看着立花正仁拼死护着她的样子，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再想起过往那些早已模糊的少时情愫……
甘尚武忽然觉得，继续纠缠于对她的仇恨，除了让自己更加痛苦和丑陋，似乎并无意义。
志高的仇，根源在雷霆。
而她……或许，从此陌路，便是最好的结局。
陈浩南深深地看了甘尚武一眼，看到了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决断。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我会处理。”
立花正仁闻言，也看了甘尚武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如释重负，又有一丝更深的愧疚。
他对着陈浩南微微颔首，不再停留，在两名洪兴小弟的护送下，带着依旧浑浑噩噩的山下诗织，朝着另一条预先安排好的撤离路径走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周围陆续聚拢过来的梁家仁、徐世飞、伊文华等洪兴年轻一代核心，以及他们的近身们，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人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叛徒的鄙夷，有对兄弟伤残的痛心，有对雷霆逃脱的不甘，也有对江湖恩怨无常的唏嘘。
这些年轻人，今夜都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身上带了伤。
甘尚武站在原地，望着立花和山下诗织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夜风吹过他染血的发梢和破烂的衣衫，带来一阵寒意。
忽然，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伤，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冲破了闸门。
几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中滑落，混着脸颊上的血污，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志高……我对不起志高……我没能……给他报仇……” 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痛苦和无力。
兄弟断腿之仇，仇人就在眼前，他却没能手刃，还差点搭上自己。
这份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一只沉稳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
是诺伊。
诺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看着他。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穿过甘尚武耳中的嗡鸣和心中的悲恸，清晰地送达：
“还会有机会。”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钉，砸入地面：
“杀雷霆。”
“一定会有。”
甘尚武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诺伊近在咫尺的脸。
金色的短发在街灯和远处未熄的霓虹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张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此刻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恍惚间，甘尚武仿佛透过诺伊的眉眼，看到了远在曼谷的另一个人——他的师傅，大梵。同样的轮廓，同样的坚毅，同样的，在关键时刻，能给予人如山般可靠信念的力量。
仿佛受到了师傅隔空的慰藉与期许，又仿佛被诺伊话语中那冰冷的笃定所感染，甘尚武心中的滔天巨浪，渐渐平息下来，化为更加深沉、更加坚固的东西。
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但那眼神，却重新凝聚起光亮，不再是疯狂的仇恨，而是一种沉淀后的、更加冷冽的决心。
他看着诺伊，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色的光芒已经开始在街口闪烁。
陈浩南沉声下令：“清理现场，伤员优先撤离！快！”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诺伊和另一名小弟搀扶着甘尚武，随着人流，迅速隐入旁边错综复杂的小巷，离开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洗礼、此刻又即将被警灯照亮的战场。
湾仔的夜，依旧霓虹闪烁，醉生梦死。仿佛刚才那场席卷了数百人的血腥厮杀，不过是这座城市无数个喧嚣夜晚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