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香港，暑热还未完全退去，空气中弥漫着海港城市特有的湿润与繁忙气息。
高军站在香港文化中心外的观景平台上，望着维多利亚港两岸璀璨的灯火。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额角却隐隐有些汗意——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会面。
在他身后，团队的三名成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法务顾问赵振——那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年轻律师，此刻正反复检查着手中的文件，确保每一页的英文条款都准确无误。音乐制作助理小林调试着随身携带的便携式CD机，里面刻录着精心制作的歌曲De。而助理小陈则拿着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会面中的关键信息。
“高总，”赵振走到高军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这份‘守护者契约’的英文版本，我已经按照田总的指示修改了第三稿。核心条款都很清晰，但说实话……我担心对方根本不会看。”
高军转过身，接过文件翻看。条款被翻译成专业而严谨的法律英语：
第3.2条：心理健康支持
“签约方有权要求甲方在合约期内，每年提供不低于40小时的专业心理咨询服务，费用由甲方承担……”
第5.1条：财务透明度
“甲方应每季度向签约方及其指定财务顾问提供详细的收入报表与支出明细……”
第7.3条：家庭干预限制
“未经签约方书面同意，其直系亲属不得参与任何商业决策或签署任何法律文件……”
这些条款在欧美娱乐行业并非闻所未闻，但通常只适用于顶级巨星。对于一个尚未出道的新人？高军自己也觉得有些天方夜谭。
“小田总怎么说？”高军问。
“田总说，”赵振推了推眼镜，“这些条款不是谈判的起点，而是我们的底线。如果我们连保护艺人的勇气都没有，那和那些只想捞快钱的吸血鬼有什么区别？”
高军点点头，将文件还给赵振。他想起临行前在北京，我在办公室里那场近乎偏执的交代：
“高总，这次谈判，我们不仅仅是在卖一首歌。我们是在推销一种理念——一种把艺人当人，而不是商品的理念。Jive如果不接受这个理念，那这首歌我们可以卖给其他公司。但如果我们为了成交而放弃这些条款，那‘Aurora Music’从一开始就输了。”
当时高军曾问：“如果所有公司都不接受呢？”
我的回答他至今记得：“那就说明这个行业病了。而我们，要当那个治病的医生，哪怕一开始会被当成疯子。”
观景台的入口处，一个身影匆匆走来。是“原点音乐”的负责人周生，四十出头，穿着休闲西装，脸上带着香港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热情。
“高生！等很久了吧？”周生快步上前握手，“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塞车。”
“没关系，我们也刚到。”高军换上职业笑容。
周生打量了一下高军的团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阵容很专业啊。不过高生，我还是要提醒一下，Jive的这位David Miller，是公司资深的A&R总监，眼光很毒，说话也很直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多谢提醒。”高军看了看表，“我们现在过去？”
“对，约了八点半，就在对面的洲际酒店咖啡厅。”
洲际酒店咖啡厅的角落里，David Miller已经先到了。
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性，身材微微发福，灰金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他面前放着一杯美式咖啡，手里拿着一份《南华早报》，但目光却时不时扫向门口。
当周生带着高军一行人走进来时，David站起身，脸上露出标准的商业微笑。
“David，这位就是内地‘星海文化’的总经理，高军先生。”周生用流利的英语介绍，“高总，这位是Jive唱片公司的A&R总监，David Miller。”
“很高兴见到你，Miller先生。”高军用英语说道，握手有力但不过分。
“叫我David就好。”David打量着高军，“周说你们有一首很有意思的歌，想给我们正在准备的新人？”
“确切地说，”高军示意团队成员坐下，“我们有一整套方案——一首量身打造的主打歌，完整的视觉概念，以及一个长期的艺人发展理念。”
David挑了挑眉，没有立刻接话。他见过太多来自亚洲的公司，拿着一些模仿欧美风格的半成品，想要搭上国际唱片的快车。大多数时候，那些所谓“量身打造”的作品，都拙劣得让人想笑。
服务生过来点单，短暂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微妙。咖啡厅里轻柔的爵士乐在空气中流淌，却冲不散谈判桌前的紧绷感。
点完饮品后，David单刀直入：“可以听听你们的作品吗？”
高军点点头。小林立即从公文包里拿出便携CD机和一副专业监听耳机，放在David面前。
“这是De，编曲还是雏形，但旋律和歌词已经完整。”高军说。
David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前奏响起的瞬间——那模拟校园钟声的合成音效，简单却抓耳的钢琴riff，然后是青春感十足的鼓点……
David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高军注意到，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跟着节奏敲击桌面，一下，又一下。
当女声De歌手唱出第一句“Oh baby, baby...”时，David的眉毛微微抬起。
副歌部分，“Hit baby one re ti”的旋律重复出现，简单、上口、充满记忆点。整首歌不过三分多钟，但结构清晰，旋律流畅，完全是标准的流行金曲模板——而且是质量上乘的那种。
歌曲结束，David摘下耳机，沉默了几秒。咖啡杯边缘的水汽慢慢凝结，滴落在桌布上，晕开一个小点。
“Who wrote this?”（谁写的？）他问。
“我们公司的首席创作人，”高军回答，“一位天才少年。”
David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少年？有意思。这首歌……不错。很符合我们正在筹备的新人项目。那个女孩叫Britney，Britney Spears，十七岁，声音条件和外形都很好，就是缺一首能一炮而红的歌。”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开个价吧。买断价。”
高军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赵振，后者从公文包里取出两份文件——一份是歌曲授权合同草案，另一份，就是那份“守护者契约”。
“David，在谈价格之前，我们希望你先看看这个。”高军将“守护者契约”的英文版推了过去，“这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新理念。我们提供的不只是歌曲，而是一个完整的艺人支持体系。”
David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起初他的表情还算平静，但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心理健康支持？财务透明度？家庭干预限制？”他抬起头，看着高军，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高先生，你是认真的吗？这是一个准备出道的十七岁女孩，不是玛丹娜。”
“正因为她只有十七岁，”高军的声音平稳而坚定，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她才更需要保护。David，你在这个行业很多年了，见过太多有天赋的年轻人，因为过度压榨、心理崩溃、家庭纠纷而毁掉职业生涯。我们不想看到Britney成为下一个。”
David放下文件，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姿态：“让我直说吧。这首歌很好，我承认。但你们这些条款……不可能。Jive有自己成熟的艺人管理体系，我们不需要第三方来指手画脚。更何况，你们是一家中国公司，对欧美市场了解多少？”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咖啡厅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度。
周生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高军的脚，示意他让步。但高军想起了我的叮嘱——“这不是谈判的起点，而是我们的底线。”
“David，”高军迎上对方的目光，身体也微微前倾，拉近了一些距离，“你刚才说这首歌很好。那我问你，像这样质量的歌，你们公司一年能收到多少首？十首？二十首？而能够精准匹配一个新人定位，同时具备全球爆款潜质的，又有几首？”
David没有回答，但眼神闪烁了一下，交叉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我们可以把这首歌卖给出价最高的公司，”高军继续说，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甚至可以考虑一次性买断。但那样的话，我们就只是一次性的歌曲供应商。而我们想要的，是和Jive建立长期的战略合作关系——我们提供持续的高质量内容，你们负责发行和推广。Britney成功了，我们共享收益；Britney需要支持，我们提供保障。”
他拿起那份“守护者契约”，手指轻轻点在条款上：“这些条款，不是我们对Jive管理能力的不信任。恰恰相反，这是我们希望Britney能够长久成功，能够为Jive带来十年、二十年持续收益的保障。一个健康、快乐、稳定发展的艺人，难道不是所有唱片公司梦寐以求的吗？”
David沉默了很久。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目光在文件和对面这个中国经理人之间来回移动。咖啡厅里的爵士乐换了一首，萨克斯风的声音悠长而略带忧郁。
“我需要和总部商量。”他终于开口，声音缓和了些许，“但说实话，这些条款……太激进了。公司法务部门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可以从最简单的开始。”高军早有准备，从赵振手中接过另一份修改过的版本，“心理健康支持条款——如果Jive担心成本，这部分可以由我们‘Aurora Music’承担。我们只是要求在合同中明确，Britney有权获得这项服务。”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联合制作人署名。这首歌的创作者需要在专辑内页获得显眼署名，并且在未来的宣传中被提及。这对于树立‘Aurora Music’和创作者Howard.Tian的国际品牌形象很重要。”
David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些要求虽然也不常见，但至少比那些“家庭干预限制”要容易接受得多。他拿起笔，在便签纸上记下了什么。
“价格呢？”他问，重新回到了商业谈判的轨道。
“我们不要求高额的预付金，”高军说出我制定的策略，“我们要的是分成。歌曲版税按标准比例，另外，如果Britney的专辑销量达到某个里程碑，我们要有额外的奖金。更重要的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我们要Britney未来三张专辑中，至少六首歌的优先提供权。”
“优先提供权？”David皱起眉头，“你们能保证质量吗？”
高军示意小林拿出另一份文件——那是几首歌的标题和简短概念，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
【Sotis】- 校园恋爱的甜蜜续篇
【(You Drive Me) Crazy】- 略带叛逆的舞曲
【Born to Make You Happy】- 抒情慢歌……
每首歌后面都附有简单的概念说明和旋律片段，甚至还有一两句关键的歌词。
David快速浏览着，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明显。这些歌曲概念，竟然与他对Britney的定位规划不谋而合！甚至连那种青春期的微妙情绪都捕捉得如此精准！
“这些……都是那个少年写的？”他忍不住问，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好奇。
“是的。”高军点头，趁热打铁，“我们的创作人有一个特殊能力——他能精准捕捉到不同艺人的特质，并为之量身打造作品。Britney只是第一个。未来，我们可以为Jive的其他艺人提供同样的服务。”
这是一个更大的诱惑——不是一个一次性交易，而是一个可持续的内容供应链。
David靠在椅背上，这次是真的陷入了思考。他闭上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整整一分钟没有说话。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语气已经有所松动：“我需要带回这些资料给总部。包括歌曲De、这些概念，还有……”他看了一眼那份“守护者契约”，“这份‘理念’文件。但我不能保证什么。”
“我们理解。”高军伸出手，“无论结果如何，感谢你给我们这个机会。”
两只手握在一起。这次的握手，比刚才多了几分郑重，持续的时间也稍长了些。
会面结束后，高军团队回到下榻的酒店。
一进房间，赵振就忍不住说：“高总，那些条款……他们真的会考虑吗？”
“不知道。”高军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小田总说得对，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妥协，那‘Aurora Music’的定位就模糊了。我们要么做规则的改变者，要么就做普通的供应商——没有中间路线。”
小林插话道：“不过那首歌真的厉害。David听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敲桌子，那是他投入的表现。后来看那些概念时，他的眼睛都亮了。”
高军点点头，走到窗边。香港的夜景依旧璀璨，维多利亚港的游船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但他的思绪已经飘回了北京。
这次谈判，与其说是在争取一首歌的合作，不如说是在试探欧美唱片行业的边界。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卖出一首歌，而是在这个庞大的全球娱乐机器上，撬开一道缝隙，塞进去一点不同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点点。
桌上的电话响了。高军接起来，是周生。
“高生，我刚送David回酒店。”周生的声音有些兴奋，“他在车上问了我很多关于你们公司的问题，特别是那个创作人Howard.Tian。我觉得……有戏。”
“多谢周生帮忙牵线。”
“客气什么！不过高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周生犹豫了一下，“你们那些保护艺人的条款，想法是好的。但在这个行业，特别是对新艺人来说，公司就是绝对权威。要挑战这个权威，很难。”
高军沉默了几秒，看着窗外那片辉煌的灯火：“周生，你见过太多艺人起起落落。你觉得，如果当初有人能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拉一把，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周生才轻声说：“也许吧。祝你们好运。”
挂断电话，高军让团队成员先去休息，自己则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需要写一份详细的汇报邮件。但在动笔之前，他先回忆了整个会面的细节——David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犹豫，每一个问题。咖啡杯上的水渍，敲击桌面的手指，最后那个闭眼思考的长长一分钟。
最后，他在邮件开头写道：
【小田总：香港谈判初步汇报】
会面已结束。核心信息如下：
歌曲De获得David高度认可，确认为Britney Spears量身打造。
“守护者契约”遭到强烈质疑，但对方并未完全关闭讨论空间。
优先提供权与分成模式成为重要谈判筹码。
David将带回所有资料向总部汇报，预计两周内有初步反馈。
我的判断：歌曲本身的价值足够打动Jive，但理念的碰撞才刚刚开始。他们可能会接受部分改良条款（如心理健康支持、联合署名），但核心的财务和家庭干预条款，阻力巨大。
建议做好备选方案：如果Jive完全拒绝“守护者”理念，我们是否继续合作？
写完这些，高军点击发送。
邮件穿越海底光缆，飞向千里之外的北京。
同一时间，北京。
我刚结束晚上的舞蹈训练。汗水浸湿了训练服，肌肉因长时间练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回到招待所房间，冲了个澡，温热的水流冲走疲惫，也让我思绪更加清晰。打开电脑时，正好收到高军的邮件。
仔细阅读了每一行字，每一个判断。
然后，我回复：
【高总：已收悉。】
谈判结果在预期之内。歌曲的价值他们无法拒绝，但理念的接受需要时间。
关于你的问题：如果Jive完全拒绝“守护者”理念，我们依然合作——但要调整合作模式。从“战略合作伙伴”降级为“内容供应商”，价格相应提高，且不提供后续歌曲优先权。
记住，这首歌是我们的核武器，但“守护者”理念是我们的旗帜。核武器可以威慑，但旗帜必须高举——即使暂时无人跟随。
继续跟进，等待对方反馈。同时，启动n B：接触其他有意向的欧美唱片公司，放出风声但不出示完整De。
另：你与团队表现出色，辛苦了。
发送邮件后，我走到窗前。
北京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城市的灯光映照出暗红色的天幕。但我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一首歌、一份合同、一个理念，正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中间传阅、讨论、争论。
那不仅仅是一笔生意。
那是我重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尝试去改变某个人的命运轨迹——不是通过先知先觉的投资，而是通过建立一种更人性化的规则。
Britney Spears……前世那个经历了巅峰与谷底，被媒体与家庭撕裂的女孩。
这一世，会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但我至少要去尝试。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明知船会沉没，依然要登上那艘巨轮，去见证、去经历、去爱。
我转身回到书桌前，翻开一个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
【守护者计划 - 记录】
目标：Britney Spears
当前状态：谈判中
核心理念：艺人不是商品，而是需要长期投资与保护的艺术生命
核心筹码：《…Baby One More Ti》
最大障碍：行业惯性、资本短视
行动计划：
以歌曲价值撬动合作
以理念差异建立独特性
以持续内容供给巩固关系
以待时机成熟，逐步落实保护条款
合上笔记本，闭上眼睛。
脑海中，《…Baby One More Ti》的旋律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我“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音符，而是一个金发女孩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万千欢呼声中……以及舞台背后，那些看不见的合约、条款、保护网。
歌曲会让她起飞。
而我要做的，是确保她不会因为飞得太高太快，而折断了翅膀。
窗外的北京，夜色深沉。但在某个酒店的会议室里，在某个唱片公司的办公桌上，一场关于音乐、商业与人性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但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不能回头。
高军站在香港文化中心外的观景平台上，望着维多利亚港两岸璀璨的灯火。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额角却隐隐有些汗意——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会面。
在他身后，团队的三名成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法务顾问赵振——那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年轻律师，此刻正反复检查着手中的文件，确保每一页的英文条款都准确无误。音乐制作助理小林调试着随身携带的便携式CD机，里面刻录着精心制作的歌曲De。而助理小陈则拿着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会面中的关键信息。
“高总，”赵振走到高军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这份‘守护者契约’的英文版本，我已经按照田总的指示修改了第三稿。核心条款都很清晰，但说实话……我担心对方根本不会看。”
高军转过身，接过文件翻看。条款被翻译成专业而严谨的法律英语：
第3.2条：心理健康支持
“签约方有权要求甲方在合约期内，每年提供不低于40小时的专业心理咨询服务，费用由甲方承担……”
第5.1条：财务透明度
“甲方应每季度向签约方及其指定财务顾问提供详细的收入报表与支出明细……”
第7.3条：家庭干预限制
“未经签约方书面同意，其直系亲属不得参与任何商业决策或签署任何法律文件……”
这些条款在欧美娱乐行业并非闻所未闻，但通常只适用于顶级巨星。对于一个尚未出道的新人？高军自己也觉得有些天方夜谭。
“小田总怎么说？”高军问。
“田总说，”赵振推了推眼镜，“这些条款不是谈判的起点，而是我们的底线。如果我们连保护艺人的勇气都没有，那和那些只想捞快钱的吸血鬼有什么区别？”
高军点点头，将文件还给赵振。他想起临行前在北京，我在办公室里那场近乎偏执的交代：
“高总，这次谈判，我们不仅仅是在卖一首歌。我们是在推销一种理念——一种把艺人当人，而不是商品的理念。Jive如果不接受这个理念，那这首歌我们可以卖给其他公司。但如果我们为了成交而放弃这些条款，那‘Aurora Music’从一开始就输了。”
当时高军曾问：“如果所有公司都不接受呢？”
我的回答他至今记得：“那就说明这个行业病了。而我们，要当那个治病的医生，哪怕一开始会被当成疯子。”
观景台的入口处，一个身影匆匆走来。是“原点音乐”的负责人周生，四十出头，穿着休闲西装，脸上带着香港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热情。
“高生！等很久了吧？”周生快步上前握手，“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塞车。”
“没关系，我们也刚到。”高军换上职业笑容。
周生打量了一下高军的团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阵容很专业啊。不过高生，我还是要提醒一下，Jive的这位David Miller，是公司资深的A&R总监，眼光很毒，说话也很直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多谢提醒。”高军看了看表，“我们现在过去？”
“对，约了八点半，就在对面的洲际酒店咖啡厅。”
洲际酒店咖啡厅的角落里，David Miller已经先到了。
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性，身材微微发福，灰金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他面前放着一杯美式咖啡，手里拿着一份《南华早报》，但目光却时不时扫向门口。
当周生带着高军一行人走进来时，David站起身，脸上露出标准的商业微笑。
“David，这位就是内地‘星海文化’的总经理，高军先生。”周生用流利的英语介绍，“高总，这位是Jive唱片公司的A&R总监，David Miller。”
“很高兴见到你，Miller先生。”高军用英语说道，握手有力但不过分。
“叫我David就好。”David打量着高军，“周说你们有一首很有意思的歌，想给我们正在准备的新人？”
“确切地说，”高军示意团队成员坐下，“我们有一整套方案——一首量身打造的主打歌，完整的视觉概念，以及一个长期的艺人发展理念。”
David挑了挑眉，没有立刻接话。他见过太多来自亚洲的公司，拿着一些模仿欧美风格的半成品，想要搭上国际唱片的快车。大多数时候，那些所谓“量身打造”的作品，都拙劣得让人想笑。
服务生过来点单，短暂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微妙。咖啡厅里轻柔的爵士乐在空气中流淌，却冲不散谈判桌前的紧绷感。
点完饮品后，David单刀直入：“可以听听你们的作品吗？”
高军点点头。小林立即从公文包里拿出便携CD机和一副专业监听耳机，放在David面前。
“这是De，编曲还是雏形，但旋律和歌词已经完整。”高军说。
David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前奏响起的瞬间——那模拟校园钟声的合成音效，简单却抓耳的钢琴riff，然后是青春感十足的鼓点……
David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高军注意到，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跟着节奏敲击桌面，一下，又一下。
当女声De歌手唱出第一句“Oh baby, baby...”时，David的眉毛微微抬起。
副歌部分，“Hit baby one re ti”的旋律重复出现，简单、上口、充满记忆点。整首歌不过三分多钟，但结构清晰，旋律流畅，完全是标准的流行金曲模板——而且是质量上乘的那种。
歌曲结束，David摘下耳机，沉默了几秒。咖啡杯边缘的水汽慢慢凝结，滴落在桌布上，晕开一个小点。
“Who wrote this?”（谁写的？）他问。
“我们公司的首席创作人，”高军回答，“一位天才少年。”
David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少年？有意思。这首歌……不错。很符合我们正在筹备的新人项目。那个女孩叫Britney，Britney Spears，十七岁，声音条件和外形都很好，就是缺一首能一炮而红的歌。”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开个价吧。买断价。”
高军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赵振，后者从公文包里取出两份文件——一份是歌曲授权合同草案，另一份，就是那份“守护者契约”。
“David，在谈价格之前，我们希望你先看看这个。”高军将“守护者契约”的英文版推了过去，“这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新理念。我们提供的不只是歌曲，而是一个完整的艺人支持体系。”
David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起初他的表情还算平静，但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心理健康支持？财务透明度？家庭干预限制？”他抬起头，看着高军，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高先生，你是认真的吗？这是一个准备出道的十七岁女孩，不是玛丹娜。”
“正因为她只有十七岁，”高军的声音平稳而坚定，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她才更需要保护。David，你在这个行业很多年了，见过太多有天赋的年轻人，因为过度压榨、心理崩溃、家庭纠纷而毁掉职业生涯。我们不想看到Britney成为下一个。”
David放下文件，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姿态：“让我直说吧。这首歌很好，我承认。但你们这些条款……不可能。Jive有自己成熟的艺人管理体系，我们不需要第三方来指手画脚。更何况，你们是一家中国公司，对欧美市场了解多少？”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咖啡厅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度。
周生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高军的脚，示意他让步。但高军想起了我的叮嘱——“这不是谈判的起点，而是我们的底线。”
“David，”高军迎上对方的目光，身体也微微前倾，拉近了一些距离，“你刚才说这首歌很好。那我问你，像这样质量的歌，你们公司一年能收到多少首？十首？二十首？而能够精准匹配一个新人定位，同时具备全球爆款潜质的，又有几首？”
David没有回答，但眼神闪烁了一下，交叉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我们可以把这首歌卖给出价最高的公司，”高军继续说，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甚至可以考虑一次性买断。但那样的话，我们就只是一次性的歌曲供应商。而我们想要的，是和Jive建立长期的战略合作关系——我们提供持续的高质量内容，你们负责发行和推广。Britney成功了，我们共享收益；Britney需要支持，我们提供保障。”
他拿起那份“守护者契约”，手指轻轻点在条款上：“这些条款，不是我们对Jive管理能力的不信任。恰恰相反，这是我们希望Britney能够长久成功，能够为Jive带来十年、二十年持续收益的保障。一个健康、快乐、稳定发展的艺人，难道不是所有唱片公司梦寐以求的吗？”
David沉默了很久。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目光在文件和对面这个中国经理人之间来回移动。咖啡厅里的爵士乐换了一首，萨克斯风的声音悠长而略带忧郁。
“我需要和总部商量。”他终于开口，声音缓和了些许，“但说实话，这些条款……太激进了。公司法务部门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可以从最简单的开始。”高军早有准备，从赵振手中接过另一份修改过的版本，“心理健康支持条款——如果Jive担心成本，这部分可以由我们‘Aurora Music’承担。我们只是要求在合同中明确，Britney有权获得这项服务。”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联合制作人署名。这首歌的创作者需要在专辑内页获得显眼署名，并且在未来的宣传中被提及。这对于树立‘Aurora Music’和创作者Howard.Tian的国际品牌形象很重要。”
David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些要求虽然也不常见，但至少比那些“家庭干预限制”要容易接受得多。他拿起笔，在便签纸上记下了什么。
“价格呢？”他问，重新回到了商业谈判的轨道。
“我们不要求高额的预付金，”高军说出我制定的策略，“我们要的是分成。歌曲版税按标准比例，另外，如果Britney的专辑销量达到某个里程碑，我们要有额外的奖金。更重要的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我们要Britney未来三张专辑中，至少六首歌的优先提供权。”
“优先提供权？”David皱起眉头，“你们能保证质量吗？”
高军示意小林拿出另一份文件——那是几首歌的标题和简短概念，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
【Sotis】- 校园恋爱的甜蜜续篇
【(You Drive Me) Crazy】- 略带叛逆的舞曲
【Born to Make You Happy】- 抒情慢歌……
每首歌后面都附有简单的概念说明和旋律片段，甚至还有一两句关键的歌词。
David快速浏览着，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明显。这些歌曲概念，竟然与他对Britney的定位规划不谋而合！甚至连那种青春期的微妙情绪都捕捉得如此精准！
“这些……都是那个少年写的？”他忍不住问，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好奇。
“是的。”高军点头，趁热打铁，“我们的创作人有一个特殊能力——他能精准捕捉到不同艺人的特质，并为之量身打造作品。Britney只是第一个。未来，我们可以为Jive的其他艺人提供同样的服务。”
这是一个更大的诱惑——不是一个一次性交易，而是一个可持续的内容供应链。
David靠在椅背上，这次是真的陷入了思考。他闭上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整整一分钟没有说话。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语气已经有所松动：“我需要带回这些资料给总部。包括歌曲De、这些概念，还有……”他看了一眼那份“守护者契约”，“这份‘理念’文件。但我不能保证什么。”
“我们理解。”高军伸出手，“无论结果如何，感谢你给我们这个机会。”
两只手握在一起。这次的握手，比刚才多了几分郑重，持续的时间也稍长了些。
会面结束后，高军团队回到下榻的酒店。
一进房间，赵振就忍不住说：“高总，那些条款……他们真的会考虑吗？”
“不知道。”高军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小田总说得对，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妥协，那‘Aurora Music’的定位就模糊了。我们要么做规则的改变者，要么就做普通的供应商——没有中间路线。”
小林插话道：“不过那首歌真的厉害。David听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敲桌子，那是他投入的表现。后来看那些概念时，他的眼睛都亮了。”
高军点点头，走到窗边。香港的夜景依旧璀璨，维多利亚港的游船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但他的思绪已经飘回了北京。
这次谈判，与其说是在争取一首歌的合作，不如说是在试探欧美唱片行业的边界。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卖出一首歌，而是在这个庞大的全球娱乐机器上，撬开一道缝隙，塞进去一点不同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点点。
桌上的电话响了。高军接起来，是周生。
“高生，我刚送David回酒店。”周生的声音有些兴奋，“他在车上问了我很多关于你们公司的问题，特别是那个创作人Howard.Tian。我觉得……有戏。”
“多谢周生帮忙牵线。”
“客气什么！不过高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周生犹豫了一下，“你们那些保护艺人的条款，想法是好的。但在这个行业，特别是对新艺人来说，公司就是绝对权威。要挑战这个权威，很难。”
高军沉默了几秒，看着窗外那片辉煌的灯火：“周生，你见过太多艺人起起落落。你觉得，如果当初有人能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拉一把，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周生才轻声说：“也许吧。祝你们好运。”
挂断电话，高军让团队成员先去休息，自己则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需要写一份详细的汇报邮件。但在动笔之前，他先回忆了整个会面的细节——David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犹豫，每一个问题。咖啡杯上的水渍，敲击桌面的手指，最后那个闭眼思考的长长一分钟。
最后，他在邮件开头写道：
【小田总：香港谈判初步汇报】
会面已结束。核心信息如下：
歌曲De获得David高度认可，确认为Britney Spears量身打造。
“守护者契约”遭到强烈质疑，但对方并未完全关闭讨论空间。
优先提供权与分成模式成为重要谈判筹码。
David将带回所有资料向总部汇报，预计两周内有初步反馈。
我的判断：歌曲本身的价值足够打动Jive，但理念的碰撞才刚刚开始。他们可能会接受部分改良条款（如心理健康支持、联合署名），但核心的财务和家庭干预条款，阻力巨大。
建议做好备选方案：如果Jive完全拒绝“守护者”理念，我们是否继续合作？
写完这些，高军点击发送。
邮件穿越海底光缆，飞向千里之外的北京。
同一时间，北京。
我刚结束晚上的舞蹈训练。汗水浸湿了训练服，肌肉因长时间练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回到招待所房间，冲了个澡，温热的水流冲走疲惫，也让我思绪更加清晰。打开电脑时，正好收到高军的邮件。
仔细阅读了每一行字，每一个判断。
然后，我回复：
【高总：已收悉。】
谈判结果在预期之内。歌曲的价值他们无法拒绝，但理念的接受需要时间。
关于你的问题：如果Jive完全拒绝“守护者”理念，我们依然合作——但要调整合作模式。从“战略合作伙伴”降级为“内容供应商”，价格相应提高，且不提供后续歌曲优先权。
记住，这首歌是我们的核武器，但“守护者”理念是我们的旗帜。核武器可以威慑，但旗帜必须高举——即使暂时无人跟随。
继续跟进，等待对方反馈。同时，启动n B：接触其他有意向的欧美唱片公司，放出风声但不出示完整De。
另：你与团队表现出色，辛苦了。
发送邮件后，我走到窗前。
北京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城市的灯光映照出暗红色的天幕。但我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一首歌、一份合同、一个理念，正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中间传阅、讨论、争论。
那不仅仅是一笔生意。
那是我重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尝试去改变某个人的命运轨迹——不是通过先知先觉的投资，而是通过建立一种更人性化的规则。
Britney Spears……前世那个经历了巅峰与谷底，被媒体与家庭撕裂的女孩。
这一世，会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但我至少要去尝试。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明知船会沉没，依然要登上那艘巨轮，去见证、去经历、去爱。
我转身回到书桌前，翻开一个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
【守护者计划 - 记录】
目标：Britney Spears
当前状态：谈判中
核心理念：艺人不是商品，而是需要长期投资与保护的艺术生命
核心筹码：《…Baby One More Ti》
最大障碍：行业惯性、资本短视
行动计划：
以歌曲价值撬动合作
以理念差异建立独特性
以持续内容供给巩固关系
以待时机成熟，逐步落实保护条款
合上笔记本，闭上眼睛。
脑海中，《…Baby One More Ti》的旋律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我“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音符，而是一个金发女孩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万千欢呼声中……以及舞台背后，那些看不见的合约、条款、保护网。
歌曲会让她起飞。
而我要做的，是确保她不会因为飞得太高太快，而折断了翅膀。
窗外的北京，夜色深沉。但在某个酒店的会议室里，在某个唱片公司的办公桌上，一场关于音乐、商业与人性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但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