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属于我们的道路-《卡莫纳之地》

  【日记本的纸张在这一部分变得异常平整,仿佛是从某个未被污染的旧时代文件夹中取出,边缘甚至带着淡淡的、来自真正树木的纤维纹理。墨迹却依旧带着卡莫纳的粗粝,只是在粗粝之下,隐隐流淌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属于回忆的温润光泽。笔尖的移动变得舒缓,像在抚摸一段不敢用力触碰的旧梦。】

  晨光,如果能称之为晨光的话,是一种浑浊的、带着铁锈颜色的微明,艰难地穿过卡莫纳大学主楼破碎的彩色玻璃窗(仅存的几片),在布满灰尘和刮痕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扭曲斑驳的光影。光柱中,无数微尘缓慢沉浮,如同这个文明最后、最轻盈的骨灰。

  我站在这片光影中,脚下是冰冷坚硬、曾见证无数求知脚步的石板。空气里,灰尘、霉味、淡淡的化学试剂残留,以及昨夜篝火未散的烟熏气,混合成大学废墟特有的、复杂而沉重的气息。然而,在这片沉重的、属于死亡和遗忘的底色之上,新的声音正在生成,像嫩芽顶开压在头顶的瓦砾。

  声音是从报告厅改造的“公共区”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死寂或紧张的窃窃私语,而是一种……带着生涩活力的嘈杂。有金属工具敲击、刮擦的声响,是老猫带领的技术小组在尝试修复一台上个时代的老式水净化装置原型机,那东西是从环境工程学院的地下仓库里拖出来的,锈迹斑斑,但结构基本完整,老猫像对待古董一样小心翼翼,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管径参数和絮凝剂配方。有节奏的、略显凌乱的呼喝与踏步声,是格雷在旁边的偏厅(原小型室内训练场)带着新加入的、还算不上“兵”的男男女女进行最基本的体能和队列训练。动作笨拙,纪律松散,但没有人抱怨,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鞋底摩擦灰尘的沙沙声。还有孩子的哭声——莉娜的孩子,小索尔,因为饥饿或是不适发出的响亮啼哭,紧接着是莉娜压低声音的哼唱和轻拍,那曲调陌生而破碎,不知是她家乡的摇篮曲,还是在这片废墟中新学会的安慰。

  我走过走廊,墙壁上那段深刻的刻文在晨光晦暗的角落,沉默地存在着。此刻,它旁边多了一些东西。不知是谁,用找到的、早已干涸的颜料管里挤出的最后一点暗红色,在旁边的墙壁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稚气的太阳,下面是一朵同样稚嫩的小花。画技拙劣,颜料剥落,但在那片灰扑扑的绝望底色上,那点暗红,触目惊心,又带着一种不讲道理的生机。

  米克正带着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眼里还残存着对“大学”这个词本能敬畏的少年,清理一条通往地下仓储区域的通道。他们用简陋的工具撬开变形的防火门,灰尘和蛛网落了满头满脸,但他们一边咳嗽,一边小声交谈,眼神亮晶晶的,仿佛不是在做苦工,而是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探险。米克看到我,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沾满灰尘的笑容:“斯劳特先生!埃罗教授说下面可能有老式实验农场的种子库!如果还能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如果”带来的、纯粹的希望。这种希望,在这个时代,珍贵得如同神骸碎片。

  我点点头,继续前行,走向建筑深处,那里被规划为“技术区”和“静思处”。技术区里,老猫和他的“学徒”们围着一台从物理实验室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半损坏的电磁频谱分析仪,争论不休。零件摊了一地,线路像混乱的神经。一个之前沉默寡言、只懂埋头干活的年轻女人,此刻正指着电路板上一处烧灼痕迹,用清晰但略带颤抖的声音说着自己的分析:“……这里的过载保护明显是后期手工改装的,不符合原设计规范,可能是灾难前为了应对某种高负荷观测临时做的,但它改变了整个回流路径……”老猫摸着下巴,难得没有打断,认真听着。

  静思处,是内尔斯常待的地方,靠近那个有刻文的走廊尽头,一个相对独立、拥有巨大拱窗(窗玻璃早已消失,只剩下空洞)的房间。内尔斯依旧坐在那里,身下是一把不知从哪个教授办公室搬来的、破损的高背椅。他面对着窗外荒芜的庭院和更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背影凝固,仿佛与椅子、与房间、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成了另一件遗物。

  但我知道他不是。阿曼托斯在我意识深处轻声提醒:“他对外界的信息摄入和规则映射从未停止,效率是之前的374%。他在……学习这个‘群体’的运行模式。”

  学习?一个“完全品的神”,学习一群挣扎求生的蝼蚁?

  我走近几步。内尔斯没有回头,但他周身的空间,那细微的、标志性的扭曲,似乎随着公共区传来的嘈杂声,发生着极其微妙、难以捕捉的韵律性波动。就像平静的湖面,被远处传来的、几乎听不见的音波,激起纳米级的涟漪。

  “你在‘听’。”我不是在提问。

  内尔斯沉默了片刻,那非人的、星云流转的眼眸,倒映着窗外毫无生气的景色。“能量流动的模式改变了。”他的声音直接响起,平淡如常,“个体的低效、无序、情绪化的生物能输出,在特定规则(你们的‘分工’、‘目标’)的粗糙约束下,形成了新的、整体性的耗散结构。虽然熵增依然主导,但局部出现了短暂的……有序涨落。有趣的现象。”

  他用物理和数学描述我们的努力。

  “这不是‘现象’,内尔斯。”我看着他的背影,“这是‘生活’。或者,是试图重新开始的生活。”

  “‘生活’。”他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一个陌生概念,“碳基生命对抗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注定失败的集体尝试。其过程充满痛苦、浪费、非理性。但其中产生的某些信息组合模式——你们称之为‘文化’、‘情感’、‘信念’——其复杂度和不可预测性,的确超出纯粹物理模型的描述范畴。”他顿了顿,“尤其是……‘希望’。一种基于不充分信息、违反概率统计的积极预期。它的能量签名很微弱,但……具有独特的传染性。”

  他似乎在分析,又似乎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传染性”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

  “你在被‘传染’吗?”我忍不住问。

  内尔斯没有回答。他抬起一只手,食指在空气中极其缓慢地划过一个半圆。随着他的动作,窗前飘浮的、几乎静止的尘埃,突然开始沿着一个复杂的螺旋轨迹运动,聚拢、散开,在晦暗的光线中形成一幅瞬息万变、瑰丽而虚无的微观星图。几秒钟后,他手指垂下,尘埃恢复无规则的飘散。

  “我只是在观察。”他说。

  但我知道,纯粹的观察,不会去做这样毫无意义、却又充满某种“意图”的演示。

  离开静思处,我遇到了埃罗教授。他正蹲在一条相对完好的回廊下,对着一小片从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颜色暗绿带紫、形态扭曲的苔藓类植物出神,手里拿着一个用废弃试管和镜片自制的放大镜。

  “教授,有什么发现?”我问。

  埃罗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学者特有的专注光芒,尽管这光芒被岁月和苦难磨蚀得有些浑浊。“有趣,非常有趣……斯劳特先生。你看这株‘铁锈藓’,它的共生菌群发生了明显的适应性变异,不仅能高效富集并钝化土壤里的重金属和放射性同位素,其代谢产物似乎还能轻微中和某种……我尚未识别的有机毒素。这可能是灾难后本地生态位填补的新案例。如果能够分离培养……”他絮絮叨叨,完全沉浸在科学发现中,仿佛忘记了周遭的废墟和头顶永远灰暗的天空。

  他递给我一小块用干净布片包着的、硬邦邦的黑面包(我们的主食),这是他的配给。“我吃不了这么多,给更需要的人吧。我的研究……需要保持头脑清醒,轻微饥饿感有时更有助于专注。”

  我接过面包,没说什么。在这个食物永远短缺的地方,这样的“分享”并非罕见。莉娜会省下自己的糊状营养剂,兑了水喂给小索尔,然后自己喝更多的水充饥。格雷训练时,会把自己动作拆解得更慢,更细致,以节省那些未经训练的年轻人的体力,尽管他自己旧伤未愈。老猫修设备时,会允许“学徒”们轮流操作,哪怕会降低效率,他说“手熟了,以后才顶用”。

  这些细微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相互关照,像一张无形的、纤细却坚韧的网,在这个文明的坟场里悄悄编织。它们对抗的不是黑金的枪炮,而是更深层、更无处不在的东西——绝望本身。

  下午,我们进行了一次有组织的探索,目标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废墟。根据埃罗教授零星的记忆和老猫从旧服务器残骸中恢复的片段地图,那里可能还有未被洗劫的医疗物资仓库,甚至可能有残存的、关于旧时代基因疗法或辐射病治疗的资料。

  队伍由阿贾克斯带队,格雷辅助,我同行,还有包括莉娜在内的几个略懂医护的人。内尔斯没有参与,但他提供了一条最安全、最快捷的路径信息,并“提示”:医院主楼地下二层东侧,有“非生物性结构体”活动迹象,能量特征与常见变异体不同,建议保持距离。

  医院废墟比主校区更加触目惊心。倒塌的楼板,扭曲的金属病床从窗户支出,破碎的玻璃和医疗器械散落一地。墙壁上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无法言说的污渍。空气中残留着消毒水、腐败有机物以及某种更阴冷的气息混合的味道。即使隔着防护,也让人心里发毛。

  我们按照内尔斯的指引,绕过主楼正面,从一条相对完好的后勤通道进入地下。手电光柱切开浓稠的黑暗,照亮了积水的走廊、锈蚀的管道和墙面上早已失效的指示牌——“急诊通道”、“放射科”、“太平间←”。

  寂静。这里连灰尘飘落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偶尔滴落的水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回荡,更添诡谲。

  找到了物资仓库。门是厚重的合金密封门,电子锁早已失效,但机械锁扣似乎因为当年的紧急封闭程序或者内部压力变形而卡死了。老猫不在,我们尝试了撬棍和液压剪,效果甚微。

  就在我们考虑是否要暴力破拆(可能引发坍塌或触动未知警报)时,阿贾克斯忽然示意我们安静。他侧耳倾听,手按在刀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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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听到了。从走廊更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刮擦声。不是金属,不是石头,更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在缓慢地摩擦着地面。

  “非生物性结构体……”我想起内尔斯的提示。

  阿贾克斯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进入警戒状态,熄灭大部分光源,只留一两支最低亮度的。我们缓缓向声源方向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

  拐过一个弯,手电光谨慎地向前探去。

  景象让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活物。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活物。那是一团……由无数破碎的医用器械(手术刀、镊子、针头、断裂的骨骼钻头、扭曲的输液架)、人体骨骼碎片、以及某种暗红色、仿佛凝固血液与金属锈蚀物混合而成的胶质物,糅合在一起形成的、约莫两人高的、缓慢蠕动的不定型聚合体。它的“表面”不时凸起某个器械的尖锐部分,或是一只苍白的手骨指节,然后又缩回去。那有规律的刮擦声,正是它整体在地面上缓慢挪动时,无数坚硬部件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的。

  它没有眼睛,没有感官器官,但似乎对光线和声音有反应。我们光柱掠过它时,它蠕动的速度微微加快,朝向我们的方向“转”了一下(如果那能称之为“转”的话),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弥漫开来。

  “后退。”阿贾克斯低声道。这种东西,物理攻击效果难料,而且在这种狭窄空间,一旦散开,那些带菌带毒的碎片和它本身诡异的构成,都是巨大的威胁。

  我们缓慢后撤。但那聚合体似乎“察觉”到了,开始以虽然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向我们挪动,刮擦声变得密集刺耳。它经过的墙壁和地面,留下一道暗红色的、带有腐蚀痕迹的粘稠轨迹。

  “不能让它靠近仓库。”格雷咬牙道,端起了枪,但眼中满是忌惮。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我侧后方、脸色苍白的莉娜,忽然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半步。她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个小型的、从医疗站带出来的急救包。

  “莉娜?”我低呼。

  她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那团越来越近的、散发着死亡与病态气息的聚合体,嘴唇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凶狠,像护崽的母兽。她猛地打开急救包,从里面掏出几个小玻璃瓶——那是她之前搜集到的、为数不多的强效消毒剂和医用酒精,还有一些研磨成粉的、具有刺激性气味的草药。

  她将这些东西不管不顾地混合在一起,扯下一块衣襟裹住瓶口,用找到的打火石点燃。浸满混合液的布条轰地燃起一股颜色怪异、气味刺鼻的火焰和浓烟。

  “滚开!”莉娜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尖叫着,将燃烧的布条连瓶子,狠狠砸向那团聚合体!

  燃烧瓶砸在聚合体表面,碎裂,火焰和浓烟瞬间将其一部分吞没。那聚合体猛地一滞,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金属震颤声和仿佛无数细碎哀鸣的杂音。被火焰灼烧和刺激性烟雾笼罩的部分,那些暗红色胶质物迅速变黑、萎缩,露出里面更多锈蚀的器械和骸骨。它似乎感到了“痛苦”(如果它能感到的话),蠕动的方向改变了,开始向走廊另一侧的黑暗深处退缩,速度比来时快了不少。

  火焰很快熄灭,但浓烟和刺鼻气味还在弥漫。那团聚合体消失在黑暗里,刮擦声渐渐远去。

  走廊里恢复了寂静,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

  莉娜瘫坐在地上,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满是烟灰和泪水。她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看了看那怪物消失的方向,突然捂住脸,压抑地抽泣起来。不是为了恐惧,更像是一种宣泄,一种对这片土地上所有病态、扭曲、吞噬生命的存在的、最直接的愤怒与反击。

  阿贾克斯上前,检查了一下她砸出燃烧瓶的地方,确认没有残留危险,然后对我点了点头。他看向莉娜的眼神,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尊重。

  我们没有说话,默默扶起莉娜,快速返回仓库门口。或许是刚才的动静震动了结构,或许是那聚合体的退缩带走了某种“力量”,仓库门卡死的机械锁扣,竟然松动了一些。阿贾克斯和格雷合力,终于用撬棍和液压剪将其打开。

  仓库内部相对完好。货架上堆放着一些密封包装尚未完全破损的医疗用品:纱布、缝合线、抗生素(大部分已过期,但有些真空包装的或许还有效)、生理盐水、甚至还有几套未拆封的手术器械和一个小型的、依靠手摇发电的便携式生命体征监测仪。在一个角落的恒温柜(早已断电)里,我们还找到了几盒标着特殊生物标记的冷冻储存管,里面是某种干燥的粉末状物,标签字迹模糊,但埃罗教授后来辨认,怀疑是某种广谱抗辐射药剂的初级原料或疫苗株。

  收获远超预期。更重要的是,莉娜那近乎本能、却充满力量的反击,和随后仓库门的打开,像是一个隐喻。在这片被死亡和病态占据的废墟里,人的勇气、智慧(哪怕是绝望中的急智)和互助,依然能撬开一丝缝隙,找到生存与延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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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大学主楼据点的路上,气氛有些不同。莉娜沉默地走着,但背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直。格雷和他的手下偶尔会看她一眼,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同情,而是带着战友间的认可。阿贾克斯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健,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只是漫长征途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夕阳(如果那轮在尘霾后模糊暗红的光盘能称之为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废墟的残垣断壁上,扭曲、变形,却又异常坚韧地向前延伸。

  回到据点,分发物资,汇报情况。医疗用品的发现让所有人精神一振。莉娜成了短暂的焦点,人们围着她,询问细节,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后怕。她有些窘迫,但搂着小索尔的手,格外有力。

  埃罗教授拿到那些冷冻储存管,如获至宝,立刻钻进临时划给他的“实验室”(一个清理出来的、相对干净的小储藏室),点起一盏小灯,开始用他简陋的工具进行初步检测。

  老猫听说我们遇到了“非生物性结构体”,饶有兴致地追问细节,试图分析其形成机制,是纯粹的物理化学作用,还是混杂了灾难中逸散的异常能量场,或者是某种未被记录的变异生物共生现象?

  “哲人”蹲在公共区角落,听完众人的讲述,嘿嘿笑了起来:“器械与骸骨的聚合……物质对生命形式的拙劣模仿,是死亡对生存的嘲讽,还是生存意志在无机物层面的扭曲投射?有趣……医院,生与死的边界之地,诞生此等存在,恰如其分,恰如其分啊!”

  夜晚再次降临。篝火在公共区燃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阴影。人们围坐着,分享着比往常略好一点的食物(因为心情好),低声交谈。话题从白天的探险,渐渐又飘散开去。

  一个前几天刚加入、以前是旧城钟表匠的老人,用他颤抖而灵巧的手,修复了一块从废墟里找到的、早已停摆的怀表。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表,凑到火光边,拧动发条。轻微的、带着锈涩感的齿轮转动声响起,随后,清脆的、略显走调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开。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那声音。滴答,滴答……规律,稳定,带着一种旧时代的、机械的精确感。在这个时间早已失去意义、一切都被混乱和危机切割的废土上,这声音仿佛具有魔力,将一刻与另一刻清晰地分开,赋予夜晚一种奇异的、珍贵的秩序感。

  老人将怀表贴在耳边,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粹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火光,闪闪发亮。

  我看着这一幕,看着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脸——疲惫的、伤痕累累的、带着希望或迷茫的。阿贾克斯在检查武器,神情专注。格雷在低声给一个新兵讲解射击姿势。老猫在纸上写写画画,计算着什么。埃罗教授从他的“实验室”探出头,喊人帮忙递个工具。莉娜哄睡了小索尔,正小心地将今天分到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纱布叠好收起。米克和几个少年挤在一起,听那个钟表匠老人讲怀表的故事。“哲人”歪着头,看着跳跃的火苗,嘴里念念有词。

  还有远处,静思处那个永恒的、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剪影——内尔斯。

  这一切,嘈杂,琐碎,充满了问题和不完美。物资匮乏,威胁环伺,未来晦暗不明。我们聚集在这文明的坟场,依靠一段刻在石头上的、前人留下的信念,和彼此之间脆弱的、刚刚萌芽的信任与互助,试图重建一点点“生活”的模样。

  生于卡莫纳,长于盛世,何其有幸——这句子忽然在我心中响起,带着尖锐的、近乎残酷的对比。我没有经历过那个“盛世”,只在阿曼托斯数据库的碎片影像和老人们的只言片语中,窥见过它模糊的轮廓:干净的天空,明亮的灯火,有序的街道,无忧无虑的孩童,充满活力的大学校园……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我和这里大多数人而言,只存在于传说和梦想中的世界。

  我们生于卡莫纳的衰亡,长于永夜。我们不曾有幸沐浴盛世的阳光。

  但是……

  我环顾四周。这篝火,这怀表的滴答声,这专注修复设备的神情,这训练时流下的汗水,这母亲保护孩子时的凶狠,这学者面对未知时的痴迷,这战士沉默的守护,甚至那“哲人”疯癫话语中对意义的执着探寻……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在这片“衰亡”与“永夜”之中,奋力生长出来的、属于“人”的“盛世”的幼苗吗?

  或许,真正的“有幸”,不在于生于何种时代,而在于——即便生于最深的黑夜,心中是否还能保有对光明的想象,并愿意用自己这具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去做那第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光,去点燃下一缕,再下一缕……

  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以青春之我……

  我们或许不再“青春”,但我们的信念,可以。

  我相信,我无比坚定地相信——汇聚于此的每一个人,每一份力量,每一次在绝望中的相互搀扶,每一次对知识的珍视,对生命的守护,对秩序的渴望,对美好(哪怕只是一个怀表走动的声音)的感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碎片,终将汇聚成河。

  我们一定能让卡莫纳复兴。

  不是复兴到那个遥不可及的、或许也并非完美的“旧盛世”,而是复兴出一种新的、从灰烬和鲜血中淬炼出来的、更坚韧、更清醒、更懂得珍惜与守护的“生”之状态。

  此身余烬虽冷,愿为后世,燎尽这永夜长天。

  而此刻,这燎原之火的起点,就在这卡莫纳大学的废墟之中,在这篝火旁,在每一个跳动的心脏里,无声而磅礴地,孕育着。

  【笔尖在此停驻,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仿佛吸饱了夜色与希望。远处,怀表的滴答声,与守夜人交替时低低的确认口令,交织成这个长夜里,最动人的安魂曲,也是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