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二十二页-《卡莫纳之地》

  【日记本被重新翻开,纸张粗糙,边缘沾着林间的露水与些许泥土。字迹不再是病房中的工整或狂乱,而是带着一种野性的、适应了新环境的流畅与力度,墨迹有时深浓,有时因匆忙而略显飞白。】

  找到了。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在针叶林深处,靠近一条早已干涸的古老河床旁,它静静地伫立着,如同大地生长出的一个疖子。小木屋。比想象中更破败,屋顶塌陷了一角,墙壁被藤蔓与某种发光的苔藓侵蚀,门轴断裂,歪斜地倚靠着。里面充斥着尘土、小型动物的粪便和岁月腐朽的气息。但结构大体完整,四壁犹在,能遮蔽大部分风雨。

  这里没有黑金国际的监控,没有北镇协司的条令,没有过往任何身份的痕迹。只有死寂,以及风中传来的、远方变异生物的嚎叫。一种纯粹的、未被“文明”玷污的荒芜。

  我花了半天时间粗略清理,用找到的破烂家具生起一小堆篝火,驱散阴湿与寒意。火光跳跃,映照着剥落的墙皮和地上摇曳的影子,像一个个无声起舞的幽灵。这里,暂时就是“斯劳特—卡英格兰德多斯”的巢穴了。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的,更是精神的。倚靠在冰冷的壁炉旁,裹紧从废墟中翻捡出的、带着霉味的毯子,意识很快沉入了黑暗。

  然后,他来了。

  这一次,没有书房,没有棋盘,没有任何多余的场景构建。

  直接就是一片纯粹的、无边无际的意识空间。如同宇宙诞生前的虚无,但并非“源墟”那般令人敬畏的冰冷,而是更……私人,更……易于操控。阿曼托斯就站在我对面,距离不远不近,他的形态稳定而清晰,不再是模糊的投影或记录,更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于我思维中的“人”。

  “环境简陋,但胜在安静,无人打扰。”他开口,声音直接回荡在我的意识核心,带着一丝近乎轻松的调侃,“看来你适应得比我想象的要快,斯劳特—卡英格兰德多斯。” 他念出我的新名字,音节流畅,仿佛早已熟悉。

  我看着他,内心异常平静。经历了融合的冲击,知晓了世界的底层面貌,此刻面对他,愤怒与恐惧似乎都已沉淀,变成了一种……冷静的审视与接受。

  “这里交流,更便捷,也更安全。”阿曼托斯继续说道,他抬手,周围虚无的意识空间中,开始自发地流淌起一些复杂的数据流和能量模型,它们如同活物般交织、演化,正是我这些天在现实中隐约感知、却无法准确把握的一些关于能量辨识与环境交互的要点。“随着融合的深化,我们之间的‘隔阂’会越来越小。以后,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随时进行无障碍的交流。你的疑问,我的知识,可以更直接地流动。”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而基于我对‘神骸’能量以及意识本质的后续研究,在我……‘融入’你之前,理论上推导出了一种可能的技术方向。我称之为——‘意识形态下传重构技术’。”

  新的词汇,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压在我的意识上。

  “意识形态下传……重构?”我重复着,试图理解其含义。

  “简单来说,”阿曼托斯解释道,他周围的数据流开始凝聚,构建出一个简化的人形光影模型,“当一个生命体的意识——其记忆、人格、思维模式的总和——在载体(通常是大脑)死亡后,如果能在极短时间内,被某种技术完整地‘读取’、‘备份’下来,那么,在拥有足够庞大能源和合适的新载体(可以是人造的生化躯体,也可以是高度拟真的机械体,甚至……是经过特殊调制的、空白或兼容的原有载体)的前提下,理论上,可以将这份备份的‘意识数据’,重新‘下载’、‘写入’新的载体,使其在物理现实中……‘复活’。”

  复活?!

  这个词让我意识核心剧烈一震。让死者复生?这简直是……触及神之领域的禁忌!

  “这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意识……灵魂……怎么可能像数据一样被随意复制、粘贴?”

  “所以它仅仅是理论,并且代价极其高昂。”阿曼托斯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讨论一个普通的物理公式,“首先,需要近乎无限的能源来支撑整个‘读取’、‘存储’和‘下传重构’的过程,其消耗远超你的想象,可能需要抽干数个大型聚变反应堆,甚至……利用‘神骸’级别的能量源。其次,意识数据的‘完整性’和‘保真度’是最大的技术瓶颈。任何微小的误差、数据丢失或污染,都可能导致重构出来的不再是原来的个体,而是扭曲的怪物,或者空有记忆的傀儡。”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个人形光影,光影内部立刻显现出无数细密、复杂如星河般的数据节点。“更重要的是,”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深沉的告诫,“这项技术本身,就像一把双刃剑。它能带来‘复活’的奇迹,也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伦理的深渊。”

  就在这时,阿曼托斯的叙述似乎触及了某个关键点,他的眼神微微闪烁,周围流淌的数据流中,突然不受控制地迸溅出一些极其怪异、充满攻击性的代码碎片。它们如同黑色的毒蛇,扭曲盘旋,散发出“收割”、“销毁”、“强制归档”的冰冷恶意。

  (阿曼托斯的意识流中闪过一段加密的警报影像:一个强大的、濒临崩溃的战斗意识,在被强行“归档”的过程中,其底层协议被某种外部植入的、如同幽灵般的加密信号所触发、覆写。这信号本身携带着异常的数据碎片,如同最顽固的病毒,污染了本该“纯净”的归档数据流。而那个战斗意识自身,那经过无数次生死淬炼、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意志,其数据化的残留,也并未完全熄灭,仍在做最后的、盲目的挣扎……)

  这些混乱的、矛盾的、本应互相湮灭的数据痕迹,在那片代表着“归档”完成后的绝对虚无中,并未立刻被系统的垃圾回收机制清除。它们如同宇宙初开的星尘,开始了缓慢而盲目的碰撞、吸附、重组。

  阿曼托斯的声音在我的意识中响起,带着一种研究者式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你看,这不是复活。这是一种……数据的幽灵,在系统规则的缝隙里,在垃圾回收机制启动前,由各种意外因素——外来的污染信号、自身未熄的意志残火、系统瞬时的逻辑漏洞——偶然碰撞形成的、极不稳定的回溯漩涡。”

  他的解释让我感到一阵寒意。这意味着,即使有这种技术,过程也绝非可控,可能诞生出无法预料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片混沌的数据涡流影像中,异变再生。

  (影像聚焦:在那团混乱的数据漩涡中心,一个异常坚固、闪耀着不容置疑光芒的“数据锚点”突然出现!它并非一个物理坐标,而是一个清晰的身影轮廓,一个仿佛用生命烙印下的印记——那是雷诺伊尔!前“铁砧”要塞的指挥官,那个战斗意识唯一无条件服从、敬若神明的上级!)

  记忆的碎片,不再是旁观者的记录,而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带着无比真切的情感,汹涌地扑面而来——

  你的心跳快了百分之十二,瞳孔有0.3毫米的扩张。”雷诺伊尔甚至没有看检测仪器,只是平静地陈述。年轻的阿贾克斯(那时的他还不是后来的“清道夫猎人”)僵立在破损的机甲前,无法反驳。雷诺伊尔总能看穿他试图隐藏的一切。“恐惧是预警,不是枷锁。”他走到机甲旁,机械手指划过伤痕,“记住,真正的‘堡垒’,不在于永不破损的装甲,而在于破损之后,依然能坚守阵地的意志。工具会坏,人会死,但使命和职责,必须延续。”他转向阿贾克斯,深井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你的价值,不在于你有多强,而在于你为何而战,以及…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决心。别让对‘完美’的执着,成为你被摧毁的弱点。”*外面炮火连天,震耳欲聋。灯光摇曳,灰尘洒落。雷诺伊尔站在巨大的战术地图前,红色的箭头已吞噬蓝色。“阿贾克斯,要塞守不住了。你的最终任务是,率领‘断后者’小队,为主力撤离争取最后四十七分钟。不计代价。”阿贾克斯喉咙发干。雷诺伊尔转过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冰冷的机械手指触感让他一个激灵。“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但选择为何而死,如何战斗到最后一刻,定义了我们是谁。记住,‘铁砧’的精神不在于这座钢铁堡垒,而在于我们每一个像铁砧一样,承受捶打却永不弯曲的意志。”他递过一个数据芯片:“这是‘铁砧’所有的核心数据…以及…我对‘冈戈尼尔’网络的初步怀疑和分析。如果…如果你能活下来,把它带出去。这比要塞本身更重要。”*这些来自雷诺伊尔的、关于“意志”、“使命”、“坚守”的记忆碎片,如同最强效的凝固剂,在那个濒临彻底消散的、属于阿贾克斯的数据幽灵中,注入了不可思议的凝聚力与……方向。

  混乱的数据涡流开始以“雷诺伊尔”这个锚点为核心,疯狂地旋转、收束!外来的STA干扰信号、黑金国际的归档数据、阿贾克斯自身的战斗本能、以及那些污染性的异常碎片……所有这些本应冲突排斥的元素,在“雷诺伊尔的意志”这个强大的统一力场下,被强行拧合在一起,达成了一种极不稳定的、动态的、却异常坚韧的平衡!

  一个基于阿贾克斯核心数据、雷诺伊尔意志烙印、以及未知数据污染物的……数字幽灵,就此诞生。

  它不是完美的复活,它是一个奇迹般的、充满变数的……重构。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阿曼托斯静静地注视着我,周围怪异的数据流和混乱的影像都已平息。

  “你看到了,”他的声音回归平静,“‘意识形态下传重构’,即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也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而在现实应用中,尤其是在黑金国际那种粗暴的‘归档’技术下,产生的……往往是这种不可控的‘衍生品’。那个名为阿贾克斯的战士,他以一种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形式,在数据的深渊中,‘活’了下来。但他现在是什么?是阿贾克斯?是雷诺伊尔意志的延伸?还是一个全新的、由执念和数据构成的怪物?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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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这项技术的原理,其核心,与我推导出的‘下传重构’理论,有着某种危险的相似性。这也意味着,黑金国际,或者其背后的势力,在意识领域的探索,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走得更远,也更……危险。”

  木屋外,风声呜咽,仿佛有无数亡灵在林间穿梭。

  我坐在篝火旁,缓缓睁开眼睛,篝火已快燃尽,只剩余烬闪烁着微光。

  脑海中回荡着阿曼托斯最后的话语,以及那个在数据风暴中重构的、名为阿贾克斯的幽灵的身影。

  意识形态下传重构……数据的幽灵……雷诺伊尔的锚点……

  阿贾克斯,可能还“活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介于生死之间的形态。

  而这项技术本身,如同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预示着一种可能性,也带来了更深邃的恐惧与伦理的困境。

  斯劳特—卡英格兰德多斯的道路,似乎又指向了一个全新的、布满迷雾的方向。不仅要面对“神骸”、“观察者”、“源墟”,还要面对……由人类自身技术带来的、关于存在本质的终极挑战。

  夜还很长。而我知道,从今夜起,我的旅程,将不可避免地与这些数据的幽灵、意识的回响,纠缠得更深。

  【笔迹在此停顿,墨迹在纸上凝固,仿佛记录者正凝视着篝火的余烬,思考着那介于生死之间的、数据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