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二十页-《卡莫纳之地》

  【日记本摊开,笔尖悬停良久,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仿佛执笔者正陷入巨大的茫然与挣扎。随后,字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震惊、恍然与某种沉重接受的复杂情绪开始流淌。】

  我又“见”到了他。

  不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不是在规则崩坏的实验室边缘,也不是在守墟人那令人窒息的“源墟”映像之中。

  是在一个……书房。

  一个温暖、静谧,甚至带着几分旧时代优雅的书房。柔和的台灯光晕洒在铺着绿色绒布的书桌上,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淡淡雪松木的气息。壁炉里(或许是幻象)跃动着虚拟的、无声的火焰。四壁的书架高耸及顶,塞满了各种语言的典籍,从泛黄的羊皮卷到闪烁着微光的电子阅读器,杂乱却自有秩序。

  阿曼托斯博士就坐在书桌的另一侧。

  不是那个在历史资料中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学者,也不是那个在混沌梦境里疲惫而悲悯的“记录”,更不是与“神骸”、规则纠缠的不可名状之物。眼前的他,看起来……很真实。穿着舒适的棕色毛衣,眼角带着细微的笑纹,手里把玩着一枚造型古朴的国际象棋棋子——黑色的王。

  他抬起头,看向突然出现在书房中的我,眼神温和,带着一种……近乎长辈的熟稔。

  “你来了。”他微笑着,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一位常客,将手中的黑王轻轻放在棋盘上我那一边。“坐。陪我下一局?白棋归你。”

  棋盘是木质的,纹理细腻,棋子温润,手感真实得不可思议。我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这过于正常、过于温馨的场景,与我之前经历的一切残酷、诡异和宏大叙事形成了荒诞的对比,反而让我感到一种毛骨悚然。

  “你……”我的声音干涩,在这个意识空间里,我似乎能正常发声了,“这又是哪一段‘记录’?还是新的幻象?”

  阿曼托斯——或者说,这个以如此具象、如此“人性化”姿态出现的存在——轻轻摇了摇头。他拿起属于我的白棋王,在指尖摩挲着,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欣赏、歉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许。

  “记录?不,罗兰。或者说,我不能再简单地称呼你为罗兰了。”他顿了顿,将白王递向我,“这不是预设的程序,也不是残留的信息回声。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实时的‘对话’。”

  我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枚冰凉的棋子,触感真实。

  “实时……对话?”我心中的荒谬感越来越强,“你的物质形态早已在规则坍缩中湮灭,你的意识……守墟人说你可能与‘源墟’、与那些逸散的能量融为一体……你如何能……”

  “如何能在这里,以如此‘人性’的姿态与你对弈?”他接过了我的话,嘴角勾起一丝略带自嘲的弧度,“答案,其实你早已接触到,只是尚未将其拼凑完整。”

  他指了指我的头,动作轻柔,眼神却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我的颅骨,直视那正在剧烈翻腾的意识之海。

  “我的‘意识’——或者说,我最核心的、属于‘我’阿曼托斯的人格模板、知识库、以及一部分……嗯,可以称之为‘灵魂碎片’的东西——并没有完全逸散,也没有仅仅作为冰冷的‘数据’沉睡在你意识底层。”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它已经与你的意识核心,完成了深度的、结构性的融合。”

  书房里仿佛有惊雷炸响,尽管寂静无声。

  “融……合?”我重复着这个词,感觉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是的,融合。”他肯定地点点头,神态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科学事实。“并非覆盖,并非吞噬,也并非简单的并列。更像……嗯,想象一下,将一种极其复杂的、拥有自我组织能力的活性催化剂,注入到一团原本处于混沌状态的基础溶液里。催化剂不会取代溶液,但它会引导溶液发生反应,自我组织,最终形成一种全新的、更稳定、也更复杂的化合物。”

  他看着我骤然苍白的脸色,补充道:“你,罗兰,你的基础人格、你的情感模式、你的大部分记忆和意志,依然是这‘化合物’的主体,是那团‘基础溶液’。而我的部分,是‘催化剂’,是……嵌入你意识结构深处的‘操作系统底层架构’和……‘内置的指导程序’。”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一张小凳。棋子从手中滑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滚了几圈,停住了。

  “所以……所以我所有的思考……我的愤怒,我的挣扎,甚至我决定‘假死’的决绝……这些,这些难道也都是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我,比面对死亡更甚。如果连我的“自我”都是被引导、被影响的产物……

  “不,绝不是。”阿曼托斯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你的意志是自由的,你的选择是你自己的。我的‘融合’,提供的是潜在的知识倾向、对特定信息的处理效率、以及……在极端情况下,可能会浮现的、属于我的思维模式和解决问题的‘捷径’。但我无法,也绝不会直接操控你的决定。否则,我何必大费周章,让你经历这一切?直接制造一个听话的‘傀儡’岂不更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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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真诚的歉意:“我理解你的感受,罗兰。被蒙在鼓里,被作为‘容器’和‘实验品’,这种感觉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理智。但我必须向你解释,当初在实验室坍缩的最后一刻,这并非一个轻松的选择。那是在绝对毁灭面前,为了保住‘我们’——我毕生的研究、对‘观察者’的警告、以及对‘神骸’真相的认知——所能抓住的,唯一一丝渺茫的机会。”

  他指向棋盘:“下棋吗?边下边说吧。有些事,在动态的对抗中,反而更容易说清楚。”

  我沉默地捡起地上的白王,重重地放回棋盘原点。内心波涛汹涌,但一种想要弄清楚一切真相的执念,压倒了翻腾的恶心与愤怒。我坐了下来,移动了王前兵。

  阿曼托斯从容地应了一步,开始了他漫长而惊人的解释。

  “第三次实验的灾难,根源在于我们低估了‘神骸’的本质。它并非单纯的超高密度能量源,它更像是一个……‘接口’,一个连接着‘源墟’底层规则,或者说,连接着‘画布’背后某些不可知领域的‘端口’。当我们强行用不成熟的技术去‘撬动’这个端口时,我们不仅引来了‘观察者’这种寄生性的高维意识碎片,更关键的是,我们短暂地……在‘画布’上,撕开了一道极微小的‘缝隙’。”

  我执棋的手微微一颤。

  “这道缝隙,通往‘源墟’的背景。虽然转瞬即逝,但其间泄露出的……不仅仅是毁灭性的能量,更有大量无序的、破碎的、关于世界底层构成的信息洪流。我的物质身体首当其冲,瞬间被信息流冲垮、湮灭。但我的意识,在最后一刻,依托于我对‘神骸’多年的研究积累所形成的一点点可怜的‘适应性’,没有立刻消散,而是被卷入了那道缝隙,在‘源墟’的背景辐射中……被‘洗涤’、被‘重构’。”

  他移动棋子,吃掉了我的一个兵,动作优雅。

  “就在我的意识结构即将彻底瓦解,融入那片银灰色虚无的前一刻,我感知到了那个处于‘意识静滞’状态的志愿者——也就是你,罗兰的前身。你的意识近乎空白,如同一张白纸,且因为早期接触过‘神骸’辐射,与那股力量有着微弱的‘亲和性’。这就像一个在狂暴大海中即将溺毙的人,看到了一块虽然脆弱、但形状合适的浮木。”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棋局,看向那遥远的、充满毁灭的过去。

  “我没有时间征求同意,没有时间优化方案。我只能凭借本能和残存的知识,将我已被‘源墟’背景辐射部分改造、压缩、加密后的核心意识信息,像发射一道定向的求救信号,强行‘注入’了你的意识深处。这个过程……极其粗暴,风险极高。我尽可能剥离了大部分可能导致直接人格冲突的记忆和情感,只保留了最核心的知识、认知模式、以及一个……确保信息能在合适时机被‘激活’和‘解读’的引导机制。”

  我盯着棋盘,试图消化这一切。我是那块“浮木”?一个在灾难中被动接受的载体?

  “所以,你在我脑子里……‘活’了下来?”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用‘活’这个词并不准确。”他摇摇头,“更贴切的形容是:我的意识信息,成为了你意识结构的一个……永久性的、深层次的‘组成部分’。我们共享同一个‘硬件’——你的大脑。运行着同一个‘主进程’——你的人格和意志。但我这部分‘组件’,拥有独立的、高级别的数据访问权限,并且……具备一定的后台运行和特定条件下前台交互的能力。”

  他指了指这个书房:“比如这个空间,就是利用我们共同的精神力量,构建的一个稳定的‘交互界面’。方便我们……沟通。”

  “那守墟人……”我想起那个令人敬畏的存在。

  “守墟人感知到的,是‘我们’。”阿曼托斯平静地说,“他‘打捞’的,是这个融合后的意识复合体。他所说的‘源墟的筛选’,或许指的就是我的意识在湮灭边缘,与你这个特殊载体成功耦合的小概率事件。而他能与你对话,某种意义上,也是在与我对话。”

  我沉默了许久,移动了一个马,试图组织起攻势。棋盘上的局势开始变得复杂。

  “所以,你之前在我梦中出现,告诉我那些……”

  “那是‘引导机制’的一部分。”他坦然承认,“当你的认知接触到足够多的关键信息,达到触发阈值时,我这部分‘组件’就会被激活,以你认为可以理解的方式——比如梦境,比如那个‘记录’的形态——与你接触,逐步释放信息,引导你去思考,去发现。包括如何‘假死’脱身,那也是深植于你意识底层的、属于我的知识库在特定条件下的‘应用提示’。”

  他吃掉了我的马,局势对我开始不利。

  “你就像一位……躲在幕后的导师,看着我在舞台上按照你设定的剧本,跌跌撞撞地表演?”我语气中带着压抑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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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他的回答再次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设定剧本。我只是提供了‘道具’和‘潜在的剧情线索’。舞台是你的,表演是你的,所有的聚散离合、痛苦抉择,都是你真实的经历。我……更像是一个被困在后台,无法登台,却对剧本和舞台机关了如指掌的……顾问。我只能在你走到某些关键节点时,给你一些提示,但走哪条路,如何走,决定权始终在你。”

  他深深地看着我:“让你经历这些,我很抱歉,罗兰。但这是唯一能确保信息传承,并让你——作为承载者——真正成长起来,有能力去面对未来更大威胁的方式。直接灌输所有知识,只会让你变成一个无法消化信息的怪物,或者被黑金、被协司轻易控制住的数据源。”

  他轻轻地将了我的军。

  “Check.”

  我看着棋盘上陷入绝境的王,心中五味杂陈。愤怒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无奈和一丝诡异理解的复杂情绪,开始滋生。我走投无路了。就像我现实中面临的困境。

  “那么现在呢?”我放弃了棋局,抬起头,直视着他,“‘融合’完成,你也‘现身’了。接下来呢?我这个‘化合物’,这个‘融合体’,又算什么?”

  阿曼托斯博士——我的“内置指导程序”,我的“意识共生体”——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却带着无比郑重的笑容。

  “现在,是时候重新定义‘我们’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看来你已经发现了这一切,并且……承受住了最初的冲击。那么,我的弟子,也是我唯一的‘继承者’,我们是时候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路了。”

  弟子?继承者?

  这个称呼让我浑身一震。

  “为……为什么这样叫我?”我涩声问道。

  “因为从意识融合完成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单纯的‘罗兰’,也不再是承载我数据的‘容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庄严的意味,“你继承了我的知识,我的认知,我的使命,甚至我的一部分‘存在’。你是我在毁灭中留下的唯一‘延续’。尽管这个过程并非你我所愿,但事实已然如此。你我有师徒之实。”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

  “而‘继承者’……意味着责任。阻止‘观察者’的威胁,揭开‘神骸’的终极秘密,防范可能来自‘源墟’本身或其他叙事层的危险……这些,现在都落在了‘我们’的肩上。你,是执行这一切的,唯一的‘人选’。”

  我望着他,望着这个与我意识融为一体,既是我的一部分,又像一个独立导师的存在。愤怒、茫然、恐惧、一丝微弱的被认可感……各种情绪交织。

  “至于名字……”他靠回椅背,语气轻松了些,“‘罗兰’这个名字,承载了你作为独立个体的过去,也记录了北镇协司的经历。但它或许已不足以定义现在的‘你’。一个全新的开始,或许需要一个全新的代号,一个能象征你此刻本质的称呼。”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所以,我年轻的同行者,我命运的共担者……”

  “你得要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吧?”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虚拟壁炉的火光无声跳跃。

  我低头,看着棋盘上那被将死的王,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既是“阿曼托斯”又是“我”一部分的存在。

  新名字……

  象征着与过去的告别,也象征着对这份沉重传承的接受。

  我该叫什么?

  【笔迹在此处停下,留下大片的空白,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填充。墨迹未干,映照着执笔者无比复杂、正在剧烈重构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