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十页:砾石与名字-《卡莫纳之地》

  字迹规整,带着一种初学者的刻意,仿佛在重新学习控制笔尖】

  训练在基地上层,一个被称为“砾石场”的巨大穹隆下进行。这里曾是旧时代的某种储水设施,穹顶高阔,投下惨白光芒的氙气灯取代了阳光,照亮下方铺设着暗色合成材料、划出各种功能区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尘土、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味,那是大量训练设备运转留下的痕迹。没有窗户,感受不到昼夜更替,只有头顶灯光的明暗调节,模拟着粗糙的作息周期。

  和我一同被编入新兵序列的,有几十人。面孔各异,年龄参差。有眼神还带着学生气的年轻人,有面容沧桑、指节粗大的前矿工或农夫,甚至有几个看起来比我当初还要瘦弱、眼神却像饿狼般凶狠的半大孩子。我们被剥去了所有外来标识,换上统一的、粗糙但结实的卡其色作训服,胸口缝着临时的数字编号——我是77。在这里,我们暂时连名字都不需要,只是等待被重塑的原材料。

  教官巴里克,一个像是由岩石和钢筋构筑而成的男人。他剃着贴头皮的短发,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狰狞疤痕,让他原本就硬朗的面孔更添凶悍。他的声音不需要任何扩音设备,就能在嘈杂的砾石场里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眼,带着一种能把人骨头缝里惰性都震出来的力量。

  “看着你们这群歪瓜裂枣!”巴里克教官在我们面前踱步,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不安或麻木的脸,“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这世道完了,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或者想着哪天出去抢一把,痛快一天算一天?”

  他停在队列前方,双手叉腰。

  “在北镇协司,把这些屁话都给老子咽回去!这里不是避难所,不是土匪窝!这里是卡莫纳北方的脊梁!是挡住黑潮和那些外来秃鹫的墙!墙上的每一块砖,都得是硬的!”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个用来模拟障碍的金属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软蛋,在这里活不下来!废物,只会害死你身边的兄弟!从今天起,你们唯一要想的,就是怎么把自己变成一块合格的砖!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稀稀拉拉的回应。

  巴里克教官的脸色瞬间阴沉。“没吃饭吗?!还是你们都是没卵子的娘们?!我再问一遍,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这一次,吼声震得穹顶似乎都在回响。我也用尽全力嘶喊,胸腔因此而震动。

  “很好!”巴里克教官脸上看不出满意与否,“现在,77号!出列!”

  我一愣,心脏猛地收缩。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拖着还有些不适的脚踝,迈步出列。

  “绕着砾石场外围跑道,十圈!现在开始!”巴里克教官的命令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砾石场的外围跑道一圈大概八百米。十圈,八公里。对于脚踝旧伤未愈、长期营养不良的我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没有争辩。争辩在这里毫无意义,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跑。

  第一圈,还能维持节奏。第二圈,脚踝开始隐隐作痛。第三圈,疼痛变得尖锐,呼吸如同扯着破风箱。第四圈,肺像要烧起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汗水浸透了作训服,滴落在跑道上,留下瞬间就被蒸发掉的深色印记。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新兵的目光,有同情,有漠然,也有…看好戏的。

  不能停。停了,就真的成了“软蛋”和“废物”。停了,就可能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或许能活得有点意义的容身之所。

  我咬着牙,调整着呼吸,尽量将身体重心放在好的那条腿上,用一种别扭而痛苦的姿势,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只剩下一个念头:跑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我终于踉踉跄跄、几乎爬过终点线时,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直接瘫倒在地,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前发黑的眩晕。

  巴里克教官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还能动吗?”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失败了。

  “看来还没死透。”他哼了一声,“医务兵!把他弄到旁边去,别挡着道!”

  这就是我的第一天。没有欢迎,没有安慰,只有赤裸裸的、近乎残酷的打磨。但奇怪的是,当我躺在跑道边,看着穹顶那虚假的“天空”时,心里却没有多少怨恨。这种明确的、物理性的痛苦,反而比在黑金设施里那种无声的精神凌迟,要好受得多。

  【字迹开始流畅,记录着训练的日常与内心的变化】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设定好的机械程序,重复而充实。

  每天清晨,在刺耳的起床号中惊醒,整理内务,迅速洗漱,然后就是无休止的体能训练——长跑、负重越野、障碍穿越、力量训练…巴里克教官和他的助手们像不知疲倦的监工,用吼声和偶尔精准踢过来的皮靴督促着我们。我的脚踝在基地医务官配置的特效凝胶和绷带固定下,慢慢适应了这种强度,虽然偶尔还会抗议,但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濒临崩溃。

  下午是战术和技能课。我们在模拟巷道里学习小队配合、CQB(室内近距离战斗)基础;在靶场熟悉北镇协司制式的“扞卫者”突击步枪和各种轻武器,从拆卸保养到实弹射击;学习如何在废墟环境中隐蔽、侦察、设置陷阱;甚至还有基础的战场急救和辐射/污染区防护知识。

  晚上,则是我相对“轻松”的时间——文化课与政治学习。我们学习卡莫纳(尤其是北方)的历史、地理,了解北镇协司的组织结构、纪律条令和奋斗目标。讲师是中央政治部司派来的文职人员,他们用沉稳的语调,向我们描绘着“大溃败”前的卡莫纳,分析着当前的势力格局,强调着北镇协司作为本土力量,恢复秩序、保卫家园的合法性与必要性。这些课程,对于我这个在档案室待过、对历史碎片有所了解的人来说,像是在拼凑一幅更完整的图景。

  训练是艰苦的,甚至可以说是折磨。巴里克教官似乎总能找到理由,让某个动作不标准、反应慢了半拍的人加练。淤青、擦伤、肌肉酸痛是家常便饭。但我能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原本瘦弱的胳膊开始有了肌肉的轮廓,耐力在提升,反应速度在加快。

  更重要的是,一种模糊的集体感开始滋生。当我们一起扛着沉重的原木在泥泞中跋涉,当我们在战术演练中成功完成一次配合,当我们在食堂里分享着来之不易的肉罐头时,那种编号之间的隔阂在慢慢消融。我们开始记住彼此的脸,知道谁跑得快,谁枪法准,谁在关键时刻靠得住。雷克中士偶尔会来看看,他不会过多干涉训练,只是远远看着,有时会和巴里克教官低声交谈几句,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字迹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记录下重要的时刻】

  训练进行到第三周末尾。一个下午,我们刚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综合障碍考核,所有人都瘫在场地边喘气。巴里克教官拿着电子记录板,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念到编号的人,留下。其他人,解散休息。”他顿了顿,开始念号。

  “03,11,19,25,42,58,66,77…”

  我被念到了。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福是祸。和我一起被留下的,还有另外七八个人,都是平时训练中表现还算扎实,或者在某些方面有特点的。

  巴里克教官扫了我们一眼。“跟我来。”

  他带着我们,没有回营房,也没有去训练场,而是走进了基地深处一条我从未去过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口有卫兵把守。巴里克教官出示了证件,卫兵敬礼,门滑开了。

  里面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布置简洁,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长桌后面,坐着三个人。中间是维克多政委,左边是异常管理部的那位技术官员(后来我知道他叫索伦博士),右边是一位穿着军事管理部常服、肩章显示他是校级军官的中年人,神色严肃。

  “立正!”巴里克教官低喝一声。

  我们立刻挺直身体。

  维克多政委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77号。”

  “到!”我向前一步。

  “根据你训练期间的表现,以及索伦博士对你精神稳定性评估的报告,”维克多政委的声音平稳,“经北镇协司中央政治部司与军事管理部联合核准,认为你已初步具备一名协司成员的素质与忠诚。”

  他顿了顿,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

  “现在,依据《北卡莫纳军事管理协司新成员命名条例》,我们将赋予你一个正式的、属于北镇协司的名字。”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名字…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不再是编号,也不是“小老鼠”这类称呼的名字。

  维克多政委看着文件,清晰地说道:

  “你的名字是——罗兰(Roland)。”

  罗兰…

  这个名字落入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和…陌生感。它不属于我的过去,它指向一个未知的、但似乎有所期待的将来。

  “罗兰,”维克多政委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地看着我,“这个名字源于旧时代某个传说中的守护者。他象征着坚韧、忠诚与不屈。希望你能如其名,成为卡莫纳北方合格的守护者之一。”

  “是!”我,不,罗兰,挺起胸膛,用力回答。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更多的言语。但这简单的命名,却仿佛一道分水岭,将我与此前那个在废墟中挣扎、在黑金设施里麻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模糊存在,彻底割裂开来。

  我是罗兰。北卡莫纳军事管理协司的新兵。

  【字迹变得坚定有力,预示着新的开始】

  走出会议室,巴里克教官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近乎“温和”的态度。

  “罗兰,嗯,不算难听。以后就用这个了。别辜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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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官!”

  回到营房,同批的新兵们围了上来。他们知道了命名的事情,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和好奇。

  “罗兰?听起来挺硬气的!”

  “以后就叫你罗兰了!”

  “怎么样,被政委亲自命名,什么感觉?”

  我笑了笑,感觉有些不太自然。适应这个名字,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内心深处,某种空洞被填补了。我不再是77号,我是罗兰。

  那天晚上的文化课,讲师正好讲到卡莫纳北方在“大溃败”后的人口统计与重建努力。他提到了一个数字——据不完全统计,在协司有效控制区内,幸存者数量约为八十七万。这个数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涟漪。八十七万…这不是冷冰冰的统计,这是八十七万个具体的人,是八十七万个需要守护的生命,是卡莫纳未来可能性的基数。我们这些新兵,就是为了这八十七万人而接受训练,为了让他们,也让我们自己,能在这片废土上,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罗兰,是这八十七万分之一,也是守护这八十七万的、刚刚被命名的砖石之一。

  训练依旧艰苦,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但此刻,握着笔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稳定。

  砾石场的打磨,给了我一副更能承受风雨的躯壳;而“罗兰”这个名字,则给了我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坐标。

  卡莫纳的悲歌或许依旧,但名为罗兰的音符,决定要奏出属于自己的、坚定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