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第三页-《卡莫纳之地》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刮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地穴般的寂静里,竟显得有些吵。我停笔,屏息倾听。只有我的心跳,沉闷而缓慢,还有远处——永远存在的、像是这片土地本身在垂死呻吟的低沉呜咽。没事。继续。

  昨天…或者说,上一次记录之后,我靠着那罐味道古怪的“食物”撑过了几天。那东西吃下去,胃里总有种沉甸甸的、不自然的饱腹感,不像以前吃压缩饼干那样实在。而且嘴里会残留一种金属的涩味,久久不散。水消耗得更快了。

  今天,罐子终于见底。我用手指刮了半天,才将最后一点粉末送进嘴里。熟悉的饥饿感,像一条冰冷的蛇,重新缠绕上我的胃,并且比之前更紧,更凶。

  必须再次出去。

  方向…不能再去西边的公寓楼了,那里已经被我搜刮得如同被舔过的骨头。这次,我想往南试试。老乔克生前模糊提过,南边以前有个小型工业区,有些仓库。他说那里在灾难初期争夺得很厉害,后来好像被某种…“东西”占据了,去的人很少回来。但也许,正因为去的人少,反而可能留下点什么。

  “东西”?我咀嚼着这个词。无非是更密集的徘徊者,或者变异得更彻底的怪物。饥饿让我愿意冒这个险。

  整理“装备”的过程像一种麻木的仪式。磨得发亮的外套,污渍斑斑的工装裤,快要磨平的靴子。腰后的螺丝刀,手中的铁管。还有怀里,那本写了几页的日记和那支出水越来越不顺畅的笔。它们现在是我的锚,让我在无尽的漂泊和恐惧中,感觉到自己还存在着,还能思考,还能记录。

  钻出地穴,铅灰色的天光刺得我眯了眯眼。风依旧带着那股甜腥,今天似乎还混杂了一丝…硫磺的味道?不确定。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南边的路确实更难走。废墟更加支离破碎,黑色的菌毯覆盖得几乎看不到原本的地面,踩上去有种软绵绵、黏糊糊的恶心感,仿佛踩在腐烂的巨兽内脏上。一些扭曲的、像是金属和血肉融合而成的怪异结构从瓦砾中探出,表面布满搏动般的幽微光芒。我尽量避开这些地方,老乔克说过,靠近这些东西,会做噩梦,甚至…产生幻觉。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臭氧味和一种化学制品腐败的酸气。我不得不把破布做的简易面罩捂得更紧些。

  穿过一片像是被巨大力量犁过的广场,我看到了老乔克所说的工业区轮廓。低矮的厂房大多已经坍塌,只剩下扭曲的钢架倔强地指向天空。几个高大的仓库相对完整,但外墙上布满了巨大的、像是被酸液腐蚀过的孔洞,以及纵横交错的、已经发黑干涸的喷溅状痕迹。

  这里寂静得可怕。连风的呜咽声到了这里都似乎被吸收了。

  我选择了一个看起来损毁相对较轻的仓库。巨大的铁门有一扇歪斜地耷拉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我站在门口,像站在巨兽的食道前,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腐烂有机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臊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犹豫只在瞬间。饥饿驱使我迈开了脚步。

  仓库内部空间极大,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几个破碎的天窗投下几缕灰尘飞舞的光柱。地上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机器零件、破损的木箱和不知名的垃圾,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菌斑。一些角落里,能看到巨大的、像是某种生物巢穴的遗留物——纠缠的毛发、破碎的骨骼(有些看起来不属于任何我知道的动物),以及一滩滩干涸的、发出恶臭的粘液。

  我的心跳得很快。这里显然有,或者曾经有,极其危险的东西盘踞。

  我握紧铁管,开始小心翼翼地搜寻。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眼睛不仅要搜寻可能存在的物资,还要时刻警惕黑暗中的任何动静。

  第一个区域一无所获。只有锈蚀的机器和空荡荡的包装箱。失望开始蔓延。

  转到第二排货架后面时,我的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咕噜噜”的滚动声。在这死寂中,这声音吓得我魂飞魄散,立刻蹲下身,缩到一个巨大的金属罐后面,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等了很久,没有预想中的咆哮或扑击。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

  我慢慢探出头,看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地上,躺着一个…人头大小的、布满灰尘的圆形物体。像是个…金属头盔?

  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用铁管拨弄了一下。确实是一个头盔。样式很古老,不是现代军队的制式,更像是…博物馆里那种老式消防员或者早期工业工人戴的,有一个巨大的、玻璃面罩已经碎裂的观察窗。头盔上布满了划痕和凹痕,还有几处深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污渍。

  谁会把一个头盔丢在这里?我把它捡起来,很沉。里面空荡荡,只有灰尘和几只死掉的虫子。

  正当我准备扔掉这无用的东西时,借着天窗透下的微光,我注意到头盔内侧,靠近后颈的位置,似乎刻着什么。我用手擦去厚厚的灰尘。

  是一个符号。∞

  下面还有一行模糊的小字,几乎被磨平,我辨认了很久,才勉强认出:

  “…坩埚…不灭…”

  坩埚?这个词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悸动。好像在哪里听过?老乔克喝多了的时候含糊提起过?记不清了。但这头盔,这符号,这字…它们属于一个“过去”,一个我无法触及的、有组织、有标识的过去。它让我感觉到,在我像老鼠一样挣扎求生之前,这片土地上,或许存在过某种…秩序,或者信念。

  这发现毫无实用价值,却莫名地让我感到一丝…慰藉?或者说,是更深的迷茫。如果“坩埚”曾经“不灭”,那它现在何在?为何只剩下这顶布满血污和灰尘的头盔,遗弃在这被怪物占据的仓库里?

  我把头盔放下。它太重了,我带不走。

  继续搜寻。在仓库最深处,一个半塌的办公室隔间里,我有了新的发现。办公桌被翻倒在地,抽屉都被拉了出来。但我在墙角一个散落的文件柜后面,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是一个金属盒子,比之前找到笔记本的那个要小,但做工更精致,锁扣的地方甚至还有简单的防水胶条。我心中一动,用力撬开。

  里面不是食物。

  是几支用密封塑料管包装着的…注射器。透明的液体在管壁内微微晃动。旁边还有一小板铝箔包裹的药片,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药品?在废土,这有时比食物更珍贵,但也更危险。谁知道这里面是救命的抗生素,还是致命的毒药,或者是黑市上流传的那些能让人暂时忘记痛苦、却会摧毁神经的“快乐水”?

  我拿起一支注射器,对着光仔细看。液体清澈,没有任何悬浮物。我犹豫着。我的身体状态很差,营养不良,可能还有内伤。如果这是抗生素或者营养剂…

  不。不能冒险。小鲁利的教训太深刻了。他就是在一次发烧后,用了从一个“商人”那里换来的药,第二天就浑身长出黑斑,痛苦地死了。

  我把注射器和药片重新放回盒子,盖好。带回去,藏起来。也许将来,在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

  就在我准备把盒子塞进怀里时,眼角余光瞥到文件柜底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东西。我用力推开沉重的柜子(这花了我不少力气),看到下面是一个皮质封面的本子,边缘已经破损卷曲。

  又是一本日记?我捡起来,拂去灰尘。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一道深深的、像是利爪划过的痕迹。

  我翻开第一页。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急促和慌乱。

  “…它们进来了!那些穿着黑色制服、戴着鸟嘴面具的人!他们不像军人,更像…收割者!他们在收集‘样本’!活体样本!麦克他们想反抗,直接被…直接被分解了!上帝啊,那是什么武器…”

  “…躲起来了。躲在通风管道里。能听到下面的惨叫和…某种仪器的嗡鸣。他们在筛选。符合条件的带走,不符合的…就地处决。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听到他们谈话。‘黑金国际’…他们在为一个叫‘大陆架稳定锚’的项目收集‘生物质和意识流’…稳定锚?他们要稳定什么?用我们的生命吗?”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们发现了通风系统。脚步声过来了…愿上帝…不,上帝早已抛弃了卡莫纳…”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页沾满了深褐色的、已经干硬的血迹。

  我拿着这本冰冷的日记,站在昏暗的仓库里,浑身发寒。

  黑金国际…大陆架稳定锚…生物质和意识流…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刺入我的脑海。它们比徘徊者的嘶吼更让我恐惧。这是一种系统的、有目的的、高高在上的毁灭。不像黑潮那样盲目地吞噬,也不像其他幸存者那样为了生存而疯狂。这是一种…冰冷的、基于某种庞大计划的收割。

  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城市的毁灭,黑潮的蔓延,难道都只是…某个更大灾难的序幕?或者,连这灾难本身,都是被计划好的?

  胃里的饥饿感再次尖锐地提醒我现实。我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令人窒息的念头。想太多会疯掉的。活下去,只想今天怎么活下去。

  我把那本染血的日记也塞进怀里。和我的空白日记本放在一起。一个记录未知的过去,一个记录绝望的现在。

  最后,在离开这个令人不安的仓库前,我在一堆废铁后面,找到了半箱用蜡纸包裹着的…机械零件润滑油?闻起来有股石油的味道。不能吃,但也许可以用来维护工具,或者生火?我拿了几块小的。

  走出仓库时,天色似乎比进来时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风里的硫磺味似乎更浓了。

  回去的路感觉格外漫长和疲惫。怀里揣着沉重的秘密(那盒药和两本日记),以及微不足道的收获(几块润滑油),胃里空空如也,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透支。

  当我终于爬回储藏室,堵好入口,瘫坐在黑暗中时,连拿出笔记录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但我还是强迫自己翻开本子。

  必须记录。记录下找到的药,记录下那顶刻着“坩埚”的头盔,记录下那本染血的日记和里面提到的“黑金国际”与“大陆架稳定锚”。

  这些信息像毒素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需要倾泻出来。

  笔尖的蓝色更加暗淡了,划在纸上,几乎看不出颜色。我用力划着,字迹歪歪扭扭,像垂死者的挣扎。

  外面,风声凄厉,仿佛无数冤魂在合唱着卡莫纳永恒的悲歌。

  而我,这个连名字都即将遗忘的“小老鼠”,蜷缩在黑暗里,用几乎消失的笔迹,徒劳地试图抓住一点点过去的碎片,和理解这疯狂现实的线索。

  我知道,我找到的,不是希望。

  是更深的,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