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活下去!-《卡莫纳之地》

  废墟之上,时间仿佛也变得粘稠而迟滞。距离那场“神骸”引爆的灾难已过去半个月,“坩埚”如同一个被扯烂后又勉强缝合的布偶,艰难地维系着运转。低度的辐射尘如同永恒的纱幕,让本就稀薄的阳光更加黯淡。

  阿特琉斯行走在基地外围新加固的防御工事上,他的脚步比以往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留下刻痕。03式头盔遮住了他的脸,但那微微佝偻的脊背,以及握住腰间手枪枪柄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现的苍白,都透露出一种无形的重压。他不再是那个仅仅背负着公会生存的会长,如今,他的肩上还压着“铁砧”们未能看到的蓝色小花,压着H沉睡的呼吸,压着斯劳沙眼中挥之不去的、对低语和疯狂余波的警惕,更压着那片峡谷深处依旧残留的、来自“母亲”的、冰冷而庞大的“注视”。

  他停在一个射击孔前,望着外面死寂的、被爆炸冲击波重塑过的地貌。那里曾有几株顽强挣扎的变异灌木,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指向扭曲天空的枯枝。他想起“铁砥”信里的话——“真的叫‘活着’吗?”

  劳沙在他的“观测巢穴”——一个堆满了废弃电子元件和闪烁屏幕的狭窄隔间里。他的肋骨还缠着绷带,脸色苍白,但那只机械义眼却以极高的频率微微转动着,扫过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来自散布各处的传感器传回的混乱数据流。他的动作精确而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促,时而快速敲击键盘,过滤掉无用的干扰信号;时而又会突然停顿,手指悬在半空,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某种无形的震颤。

  他拿起旁边一个杯子,里面是他用所剩无几的、自己培育的暗紫色咖啡豆煮出的液体,颜色如同淤血。他喝了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古怪的味道只是他维持清醒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角落里一个安静躺着的、属于H的、刻着暗影风信子的微声手枪,眼神会有一瞬间的失焦,然后更加用力地投入到眼前的数据海中。他在寻找“母亲”的脉搏,在无尽的噪音里,试图分辨出那庞大意识下一次“心跳”的规律。这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在下次灾难来临前,能多争取到哪怕几秒钟的预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充满恶意世界的一种无声嘲讽——一个自身心智也游走在疯狂边缘的人,却在为整个集体的“理性”生存而挣扎。

  耗子,那个年轻的士兵,如今被分配去照料基地内新开辟的、那小块被寄予厚望的“苗圃”。他蹲在由废旧金属板围起来的、填充着勉强清理过的土壤的方框前,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他手里捏着几颗干瘪的、不知名的种子,这是斯劳沙不知从哪个废墟角落里“顺手”带回来的“希望”。

  他不敢用力,生怕捏碎了这渺茫的可能。他看着这片在巨大穹顶阴影下、依靠着人工光源和严格控温才得以存在的可怜土地,突然感到一种荒谬。在外面,是能够撕裂钢铁的变异兽,是能腐蚀血肉的辐射尘,是无形无质却能逼人疯狂的低语。而在这里,他们却像旧世界传说中那样,试图呵护一颗种子。

  这行为本身,在废土的逻辑下,是奢侈而无用的,是违背“生存第一”铁律的。但它又如此重要,重要到阿特琉斯会长会亲自过问,重要到像他这样的士兵,在擦拭完枪械后,会被要求来这里看顾这些比婴儿还脆弱的绿色嫩芽(如果它们能长出来的话)。这是一种宣言,宣告他们不仅仅是活着,他们还在试图“生活”,哪怕这生活如此卑微,如此徒劳。这本身就是对毁灭最深刻的讽刺——你可以摧毁我们的城市,毒害我们的土地,异化我们的身体,却无法完全扼杀我们心中那点对“正常”、对“美好”近乎固执的向往。的向往。

  一天夜里,基地接到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是一个更小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幸存者聚落,他们遭到了被“母亲”意志影响而异常活跃的变异生物群的围攻。阿特琉斯面临着抉择:派出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冒着减员和削弱自身防御的风险去救援,还是遵循最冷酷的废土生存法则,置之不理,保存实力。

  最终,一支小型救援队还是出发了,由几名伤势较轻的老兵带领。耗子也在其中,他握枪的手因为紧张而汗湿。他们成功击退了变异生物,带回了寥寥十几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幸存者。代价是,两名老兵永远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看着那些新来的幸存者捧着热汤时颤抖的双手,以及他们眼中劫后余生的、微弱的光,阿特琉斯站在指挥中心的阴影里。他再一次想起了欧特斯,想起了占领军港的“胜利”,想起了那无数为了某个宏大目标或仅仅是“活下去”而付出的、具体的、一个个的“代价”。

  “我们守护和平,而和平,总是由最新的牺牲者来垫付。” 这个念头冰冷地划过他的脑海,带着铁锈般的苦涩。他们救援了这些人,给予了他们暂时的安全,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为了守护“坩埚”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在这个世界里,善意与残酷往往同源,生存与牺牲是一对永不分离的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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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援队回来的那天晚上,耗子没有立刻休息。他独自走到那块苗圃边,借着基地透出的微弱灯光,呆呆地看着依旧毫无动静的土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一个奇迹,又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今天扣动扳机、夺取生命的行为,与守护这片埋藏着种子的土地之间,那脆弱而必然的联系。

  废土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浓厚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辐射云。在这片永恒的昏暗之下,“坩埚”如同怒海中的孤舟,承载着伤痛、记忆、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抉择。

  那是一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警报并非由斯劳沙的监控网络首先发出,而是来自基地最外围传感器被物理摧毁的刺耳噪音!

  几乎是同时,如同鬼魅般,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的辐射迷雾中涌出!它们不再是散兵游勇的变异生物,而是……军队。统一的、沉默的、带着冰冷杀意的军队。他们穿着不同于黑金制式的、更加破旧但实用性极强的拼凑装甲,武器五花八门却保养得锃亮,动作迅猛而协调,如同一个多肢的杀戮整体。

  是“掠食者”部落,一个以吞噬弱小幸存者聚落闻名的、纯粹在弱肉强食法则下膨胀起来的军事化匪帮。他们显然观察已久,选择了“坩埚”最虚弱、刚刚经历重创的时刻,发起了致命一击!

  希望曾是“坩埚”基地里那株颤巍巍的绿芽,耗子每天用配给水偷偷浇灌。

  直到“掠食者”的火箭弹将它炸成焦土。

  阿特琉斯看着幼苗与士兵一同被碾碎,终于明白在这片废土上——

  希望才是最高昂的奢侈品,而绝望,是免费的附赠品。

  当他放下动力斧时,掠食者们突然在惨叫中接连倒下。

  阴影里,浑身菌丝蠕动的内尔斯抬起头:

  “母亲说……你们吵到她睡觉了。”

  一一

  耗子蹲在苗圃前。

  那株幼苗又长高了一点点,顶端的嫩叶在基地昏黄的人工光源下,舒展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绿。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虚虚地比划着叶片边缘的轮廓,不敢真的碰上去。旁边放着他省下来的半杯净水,澄澈得在这种地方几乎是一种罪过。他最终只倒了很少一点,润湿幼苗根部的土壤,看着水分迅速被吸收,留下深色的痕迹。

  这是他换岗后雷打不动的仪式。枪械的油污还残留在指甲缝里,但这几分钟,他觉得自己离“铁砧”信里那个有蓝色小花和甜果酱的世界很近。

  希望是石缝里渗出的涓滴,缓慢,却固执。

  ---

  斯劳沙的机械义眼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屏幕上的数据流如同患了癫痫,疯狂刷新。代表外围传感器的光点,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熄灭。不是故障,是物理摧毁。干净利落。

  他猛地抓起内部通讯器,声音刮擦着喉咙:“最高警戒!非黑金制式武装!大量!他们……”

  晚了。

  第一声爆炸撕破了黎明前最浓重的死寂。不是试探,是奔着彻底毁灭来的。

  耗子是被冲击波掀翻在地的。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鸣响和更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他趴在地上,甩了甩昏沉的头,视野里最先清晰的,是苗圃的方向。

  一枚偏离弹道的火箭弹,恰好落在了那里。

  没有巨响,在他失聪的耳朵里,那爆炸是无声的。他只看到一团炽烈的火光猛地膨胀开来,吞噬了那点可怜的绿色,泥土、碎金属、还有那株幼苗微不足道的残骸,被气浪抛向空中,再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刚刚爬起的耗子头上、肩上。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被灼热的气浪燎过,火辣辣地疼。眼睛里进了沙子,或者说,是那株幼苗存在过的最后证明。他徒劳地用手在眼前抹了一把,触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穿着拼凑装甲、面罩上画着狰狞血口的身影,从弥漫的烟尘中冲出,手中的砍刀带着风声,直奔他的脖子。那动作迅猛、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只有最纯粹的杀戮意图。

  耗子甚至没来得及感到恐惧。身体的本能让他向后跌倒,堪堪躲过刀锋,后背重重撞在灼热的金属墙壁上。他胡乱抓起掉在一旁的步枪,扣死扳机。

  “哒哒哒——!”

  子弹打在对方的胸甲上,溅起一连串火星,留下几个浅坑,却没能阻止对方半步。那掠食者甚至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透过面罩过滤后的嗤笑,像是嘲笑他的徒劳。

  耗子看着那双逼近的、面罩后面毫无温度的眼睛,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片刚刚变成焦坑的苗圃。

  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咔哒”一声,断了。

  他不再后退,也不再寻找掩护。只是麻木地、机械地更换弹匣,再次举起枪,朝着那身影,朝着更多从烟尘里涌出来的身影,扣动扳机。子弹打光了,就拔出匕首。动作僵硬,眼神空洞,像一块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头。

  希望死了。他现在只是一块会呼吸的“铁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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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特琉斯在第三声爆炸响起时就已经冲出了指挥室。动力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无法压制他心头翻涌的、火山喷发前的不祥预兆。

  走廊已经变成了屠宰场。一名他叫不出名字的老兵,靠着扭曲的金属门框,胸口被能量武器烧穿了一个大洞,手里的轻机枪还在徒劳地空转着。医疗区的方向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和兵刃碰撞的声音。

  他看见了耗子。那孩子像丢了魂一样,迎着敌人的刀锋往上撞,全靠本能在挥动手里的匕首,身上已经挂了好几道彩。

  他也看见了那片苗圃的焦痕。

  “守住B区通道!把他们压回去!”阿特琉斯怒吼着,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撞出回响,却被更多的爆炸和惨叫淹没。他挥舞动力斧,如同狂暴的旋风,将一个试图从侧面扑向耗子的掠食者连人带甲劈成两半。温热的、带着异味的液体泼溅在他头盔上。

  没有用。

  通讯里只有杂音。斯劳沙那边最后传来的是一阵剧烈的撞击声和玻璃碎裂的动静。抵抗的枪声正在迅速变得稀疏。

  他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雄狮,力量仍在,却无处施展,只能眼睁睁看着牢笼一点点收紧,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每一次挥斧,都感觉更加沉重。欧特斯战役的泥泞,军港占领后的虚无,那些无法履行的承诺,还有“铁砧”信纸上晕开的字迹……所有沉重的“代价”在这一刻汇聚成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们刚刚试着播种,试图记住一点“人”的样子,就引来了最凶残的掠食者。希望在这里,果然是催命符。

  他的动作慢了一瞬,动力斧劈入一个敌人的肩胛,卡在了骨骼和装甲的缝隙里。他猛地发力,斧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时竟未能拔出。

  更多的掠食者围了上来,眼中闪烁着豺狼看到垂死猎物时的光芒。

  阿特琉斯看着他们,看着耗子麻木挥刀的背影,看着这片燃烧的、正在死去的基地。

  累了。

  他松开了握着动力斧的手。

  金属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他缓缓站直了身体,03式头盔面向那些逼近的敌人,没有任何动作,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准备迎接这注定的终局。

  掠食者们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吼,加速冲来。

  就在最前面那人的砍刀即将触及阿特琉斯胸甲的前一刻——

  异变陡生。

  那人猛地停住,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丢开刀,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面罩下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窒息音。紧接着,他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快速蠕动,鼓起,然后破体而出——是细密的、如同黑色发丝般的菌丝!

  这景象如同瘟疫般蔓延。冲在前面的几个掠食者接二连三地以同样诡异的方式倒下,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黑色菌丝从他们的眼耳口鼻,从装甲的缝隙中疯狂钻出,迅速覆盖全身,将他们包裹成不断蠕动的、人形的茧。

  后面的掠食者惊恐地停下脚步,骇然四顾。

  通道尽头的阴影里,一个身影蹒跚着走了出来。

  是内尔斯。

  但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躺在隔离舱里的样子。他全身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脉动的暗色菌毯,只有脸部还依稀能看出原本的轮廓,一双眼睛完全被幽绿的光芒占据。菌丝如同他的触须,在他身体周围空气中微微飘荡。

  他抬起一只手,指向那些僵住的掠食者,喉咙里发出混合着菌群摩擦和人类声带的、怪异叠音:

  “母亲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噪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你们吵到她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