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江接风-《大明食探》

  马车碾过九江府的青石板路时,正是巳时末。秋阳把街面晒得暖融融的,风里裹着长江水的湿润气,混着街边茶馆飘出的龙井茶香,倒比京城的干燥多了几分柔和。沈砚掀开车帘,望着窗外掠过的白墙黑瓦——墙头爬着枯黄的藤蔓,门楣上挂着褪色的蓝布幌子,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挑夫正扛着货箱匆匆走过,脚步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是江南少见的爽朗。

  “东家,快到巡抚衙门了!”老周勒住马缰,马车缓缓停在一处朱漆大门前。门楼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江西巡抚衙门”,门口的石狮子威风凛凛,两个穿绿营兵服的守卫站得笔直,见马车停下,立刻上前询问。

  “烦请通报胡巡抚,沈砚、苏微婉应诏前来。”沈砚递过赵虎留下的锦衣卫腰牌,守卫看了一眼,连忙躬身行礼,转身跑进衙门通报。不多时,一个身着藏青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身材高大,面容刚毅,颔下留着短须,眼神锐利却不张扬,正是江西巡抚胡宗宪。

  “沈大人,苏姑娘,一路辛苦!”胡宗宪快步上前,拱手笑道,“陛下的旨意三天前就到了,我这几日天天派人在城门口候着,总算把二位盼来了。”

  “胡巡抚客气了,劳你亲自相迎,实在过意不去。”沈砚也拱手回礼,目光落在胡宗宪的官服上——袖口磨得有些发亮,腰间的玉带也非上等玉料,看来是个务实不张扬的官员。苏微婉跟在沈砚身边,微微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衙门的布局:前院开阔,两侧是厢房,后院的树影婆娑,透着几分清净。

  “快里面请!”胡宗宪侧身引路,“衙门里备了些薄茶点心,先歇息片刻,我再细细说案情。”

  一行人穿过前院,走进正厅。厅内陈设简单: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两侧是四把太师椅,墙上挂着一幅《庐山烟雨图》,笔墨苍劲,想来是胡宗宪自己所作。侍女端上茶来,是庐山云雾茶,茶叶条索紧结,汤色碧绿,喝一口,清香甘醇,带着山间的清冽气。

  “这茶是去年从庐山采的,算不上什么好茶,二位将就尝尝。”胡宗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既然二位是为御窑厂的案子来的,我就不绕圈子了。半月前,景德镇御窑厂一批待贡的‘青花缠枝莲纹瓶’,在从景德镇运往京城的途中失踪了。”

  沈砚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胡巡抚,具体是怎么个失踪法?运输队伍、路线,还有现场的情况,您详细说说。”

  胡宗宪点点头,从袖袋里拿出一本卷宗,翻开道:“这批瓷器共三十件,是陛下特意吩咐烧制的,用于明年太庙祭祀。运输队由御窑厂窑主王大山的亲信负责,共二十人,都是跟着他做了多年的老伙计。路线是从景德镇走昌江,入鄱阳湖,再经长江运往京城,本是最稳妥的水路,之前的贡品也都是这么运的。”

  “那失踪的地点在哪里?”苏微婉轻声问,手里不自觉地摩挲着随身携带的银针——她总觉得,运输途中失踪,未必是真的“失踪”,说不定是监守自盗。

  “在鄱阳湖口的石钟山附近。”胡宗宪的眉头皱了起来,“运输队的船停靠在石钟山脚下的码头过夜,第二天一早,船员发现船上的瓷器不见了,只在甲板上留下一块破碎的瓷片。船身没有被撬的痕迹,码头周围也没有可疑人员的踪迹,那二十个亲信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口咬定是‘被水贼劫了’。”

  “水贼?”沈砚挑了挑眉,“鄱阳湖口虽有小股水贼,但敢劫朝廷贡品的,怕是没几个。而且三十件瓷器,体积不小,要想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运走,绝非几个水贼能做到。”

  “沈大人说得正是!”胡宗宪一拍大腿,“我也觉得不对劲。那二十个亲信,都是王大山的人,互相作证,说当晚轮流守夜,没看到任何人靠近。可我派人查了,他们中有三个人,在案发前几天,都收到了一笔不明来源的银子,数额还不小。”

  “王大山?”沈砚捕捉到关键信息,“这个窑主,是什么来头?”

  “王大山在景德镇做了十年御窑厂窑主,据说祖上就是烧瓷的,手艺不错,之前深得严世蕃的赏识。”胡宗宪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严党倒台后,我本想换掉他,可御窑厂的工匠大多是他的人,贸然更换,怕影响贡品烧制,就暂时留着他。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沈砚心里一动——严党余孽?这案子怕是和严世蕃脱不了干系。他问道:“案发后,王大山是什么反应?”

  “他倒是‘痛心疾首’,说自己管教不严,让朝廷受了损失,还主动提出赔偿。”胡宗宪冷笑一声,“可我看他那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会出事,赔偿的银子也给得格外痛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块现场遗留的瓷片,您带来了吗?”苏微婉开口,她想看看瓷片的质地,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带来了。”胡宗宪从卷宗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块巴掌大的瓷片。瓷片呈青白色,上面有半截缠枝莲纹,青花颜色偏浅,像是蒙了一层灰,与沈砚记忆中御窑瓷的浓艳色泽截然不同。

  沈砚拿起瓷片,放在手里摩挲——釉面光滑,但不够坚硬,用指甲轻轻一划,竟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又凑近闻了闻,没有御窑瓷特有的“苏麻离青”料的特殊气味,反而带着一股普通青料的土腥味。

  “这瓷片有问题。”沈砚肯定地说,“御窑厂用的‘苏麻离青’料,是从西域运来的,颜色浓艳,青花上会有‘铁锈斑’,而且釉面坚硬,用指甲根本划不动。你看这块瓷片,颜色浅淡,没有铁锈斑,釉面也软,显然是用普通青料烧制的仿品。”

  苏微婉也接过瓷片看了看,点头道:“沈砚说得对。而且御窑贡品的底部,都会有‘大明嘉靖年制’的官窑印记,这块瓷片的断口处,看不到任何印记的痕迹,应该是专门为了制造‘失窃’假象而做的假瓷片。”

  胡宗宪眼睛一亮:“这么说,瓷器根本不是被水贼劫了,是王大山监守自盗,用假瓷片掉包了?”

  “可能性很大。”沈砚放下瓷片,“他故意让亲信制造‘被劫’的假象,留下假瓷片,让人以为瓷器被打碎或运走了,实际上,真瓷应该被他藏了起来,说不定是想私自卖给外商。”

  “外商?”胡宗宪皱起眉头,“景德镇确实有不少外商来收瓷,但敢收贡品的,怕是没几个。而且王大山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严党倒台后,不少余党带着赃款赃物潜逃,说不定王大山和他们有勾结,想通过卖贡品瓷筹集资金,再图谋不轨。”沈砚分析道,“而且据我所知,御窑瓷在海外很值钱,一块上好的青花瓷片都能卖几十两银子,三十件完整的贡品瓷,足以让他铤而走险。”

  胡宗宪沉吟片刻,点头道:“沈大人分析得有道理。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直接去景德镇提审王大山?”

  “暂时不用。”沈砚摇摇头,“我们没有证据,贸然提审,他肯定不会承认。不如先去景德镇,查勘御窑厂和案发的码头,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另外,您派人去查一下王大山最近的行踪,特别是他和哪些人有往来,有没有商船停靠广州港之类的外商聚集地。”

  “好!”胡宗宪立刻吩咐手下,“李千户,你带几个人,立刻去景德镇查王大山的行踪,重点查他的商船和往来账目!”

  “遵旨!”一个穿千户官服的人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正说着,侍女端上了点心,是九江的特色小吃:庐山茶饼、桂花酥,还有一盘九江鱼块。鱼块是用长江里的白鱼做的,外皮金黄,内里鲜嫩,撒了些葱花和辣椒,闻着香极了。

  “尝尝我们九江的鱼块,用长江白鱼做的,新鲜得很。”胡宗宪笑着说,“查案要紧,吃饭也不能耽误,吃饱了才有力气查案。”

  沈砚拿起一块鱼块,尝了一口——鱼肉外酥里嫩,辣中带鲜,确实好吃。他笑着说:“胡巡抚,这鱼块做得不错,就是火候稍微差了点,要是再炸一会儿,外皮会更脆。”

  胡宗宪愣了愣,随即大笑:“沈大人果然是行家!这鱼块是厨房老张做的,他总说自己的手艺好,看来在您面前,还是差了点意思。”

  沈砚也笑了:“做菜和查案一样,都得讲究细节。火候差一点,味道就变了;线索漏一点,案子就破不了。就像这鱼块,新鲜的食材固然重要,但火候和调味,才是决定味道的关键。”

  胡宗宪点点头,若有所思:“沈大人说得对。查案也得抓细节,之前我只盯着‘失窃’这件事,没注意到瓷片的问题,差点错过了关键线索。”

  苏微婉拿起一块庐山茶饼,尝了尝,轻声道:“胡巡抚,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景德镇吧。御窑厂的工匠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只是碍于王大山的势力,不敢说。我们去了,或许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些线索。”

  “好!”胡宗宪一口答应,“我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景德镇!”

  吃过饭,胡宗宪安排沈砚和苏微婉在衙门的客房歇息。客房很干净,陈设简单,窗边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放着几本书和一支毛笔。沈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是一个小院子,种着几棵桂花树,桂花已经开了,金黄的小花挂满枝头,香气扑鼻。

  “没想到在九江也能闻到桂花香。”苏微婉走到他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这香味,倒想起江南的酱园了,不知道后院的桂花树怎么样了。”

  沈砚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等案子破了,我们就回江南,再也不出来了。到时候,我们摘桂花做桂花糕,酿桂花酒,好好过几天安稳日子。”

  苏微婉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好。不过现在,我们得先把这案子查清楚。你觉得,王大山把真瓷藏在哪里了?”

  “不好说。”沈砚沉吟道,“御窑厂、他的家里,或者是商船里,都有可能。明天去了景德镇,我们先查御窑厂,看看釉料的库存和烧制记录,说不定能找到破绽。另外,那块假瓷片,肯定是在某个窑里烧制的,我们得找出那个窑。”

  “嗯。”苏微婉点头,“我明天去看看工匠们的身体状况,刚才胡巡抚说,运输队的亲信有几个人收到了不明银子,说不定工匠们也有类似的情况,只是没敢说。”

  两人聊了一会儿案情,便各自歇息了。沈砚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琢磨着案子——王大山、假瓷片、外商、严党余孽,这案子牵扯的线索不少,看来在景德镇,又要忙碌一阵了。但他并不担心,只要有苏微婉在身边,有胡宗宪的协助,再复杂的案子,他也有信心查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砚和苏微婉就起床了。胡宗宪已经在衙门门口等着,马车也准备好了。三人坐上马车,朝着景德镇的方向驶去。马车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稻田金黄,稻穗饱满,风一吹,稻浪翻滚,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景德镇离九江有两百多里,大约要走一天的路程。”胡宗宪坐在马车里,给沈砚和苏微婉介绍着景德镇的情况,“景德镇是千年瓷都,从宋朝开始就烧瓷,到现在,镇上有大小瓷窑几百座,御窑厂是最大的,专门为皇宫烧制贡品。王大山能做御窑厂的窑主,除了手艺好,主要还是因为之前有严世蕃撑腰。”

  沈砚点点头:“严党倒台后,他肯定慌了,想趁朝廷还没来得及处理他,捞一笔就跑。三十件贡品瓷,要是真卖给外商,至少能卖几万两银子,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几万两?”胡宗宪吃了一惊,“这么多?难怪他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苏微婉轻声道:“御窑瓷用的苏麻离青料,本身就很珍贵,再加上是官窑烧制,工艺精湛,在海外确实很值钱。有些外商,为了得到一件御窑瓷,甚至愿意花上千两银子。”

  马车继续行驶,中午时分,他们在路边的一个小镇停下,吃了点东西。小镇上的人大多是做瓷生意的,街边的店铺里摆满了各种瓷器,有碗、盘、瓶、罐,颜色各异,花纹精美。沈砚留意到,有些瓷器的花纹,和御窑厂的缠枝莲纹很像,只是青花颜色浅淡,显然是仿品。

  “这些仿品,都是小窑烧制的,卖得很便宜。”胡宗宪解释道,“景德镇的小窑很多,都靠仿御窑瓷谋生,只是手艺不如御窑厂,颜色和质地都差远了。”

  沈砚拿起一个仿品瓷瓶,看了看,说:“这瓷瓶的青料,和案发现场的假瓷片是同一种,都是普通青料。看来,王大山的假瓷片,很可能就是在某个小窑里烧制的。”

  吃过饭,马车继续赶路。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景德镇。远远望去,镇上的烟囱林立,窑火连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瓷的烟火气,夹杂着泥土和青料的味道。沈砚知道,他们的查案之路,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