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归京血账惊帝阙-《祝由大明》

  塞外的风沙在身后渐渐平息,巍峨的居庸关城楼出现在地平线上。陈瑜一行的车马带着边关的肃杀与沉重,缓缓驶入关内。刘贞儿换下了那身宫装,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安静地坐在马车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旧物和那枚光洁的玄鸟玉佩。她偶尔掀起车帘一角,望向窗外陌生而繁华的京畿景象,眼神中交织着茫然、忐忑,以及一丝微弱的、对新生的希冀。陈瑜并未与她过多交谈,只是嘱咐赵铁柱多加照拂,给予她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变故。

  车驾并未张扬,悄然从德胜门入京,直抵靖安侯府。府邸早已收拾出一处清净雅致的院落,仆妇丫鬟皆是陈瑜从皇家商会调来的可靠之人,言语温和,举止得体。刘贞儿被恭敬地迎入院中,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柔软的被褥,桌上还摆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时令水果,她有些手足无措,眼圈又微微泛红。陈瑜温言道:“贞儿姐,一路劳顿,先在此安心住下。这里便是你的家,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下人。待你安顿好了,我再与你细说。”

  一声“贞儿姐”,让刘贞儿心头一颤,泪水再次涌上。她看着眼前这位位高权重、却对自己以姐弟相称的恩人,深深福了一礼,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谢…谢谢侯爷…”

  安顿好刘贞儿,陈瑜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染风尘的衣袍,便怀揣那封沉重的铜匣,在赵铁柱等精锐护卫下,策马直奔西苑豹房(此时朱厚照多在此处理军政要务)。

  豹房精舍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朱厚照一身常服,正对着沙盘推演边塞态势,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听闻陈瑜星夜求见,他精神一振,立刻屏退左右。

  “怀瑾!你回来了!”朱厚照快步迎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瑜,“边关情形如何?快说!”

  陈瑜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单膝跪地,双手将那个密封的铜匣高举过头:“陛下!臣幸不辱命!九边之弊,触目惊心!所有实情,尽录于此匣密奏之中!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一把接过铜匣,入手沉重冰凉。他迫不及待地扭开特制的机关锁扣,取出里面厚厚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奏章。随着目光一行行扫过,朱厚照脸上的急切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盛的阴霾与暴怒!

  吃空饷,喝兵血!

  “…大同左卫千户所,额兵一千一百二十,实有不足六百…年吞空饷逾万两…宣府镇标营,虚额三成…军官侵占屯田,役使军卒如奴…”

  奏章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一桩桩具体的案例,如同蘸着血的鞭子,狠狠抽在朱厚照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了边关那些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老弱残兵,看到了军官们脑满肠肥、醉生梦死的丑态!

  武备朽坏,形同虚设!

  “…大同武库,刀枪锈蚀,甲胄散落,火铳朽烂不堪…上报兵部之数,泰半虚账…新拨军械,多被倒卖,流入黑市…甚至有军械流入鞑靼部落之迹…”

  “砰!”朱厚照一拳狠狠砸在沙盘边缘!辽东女真的模型被震得东倒西歪!他眼中喷火,仿佛看到了鞑靼骑兵挥舞着本该属于大明边军的精良刀箭,屠戮着大明的子民!这是资敌!是叛国!

  训练废弛,不堪一击!

  “…操演形同儿戏,士卒饥疲,毫无战心…火铳炸膛频发,弓弩软绵无力…军官懈怠,只知克扣…此等军伍,遇敌必溃…”

  朱厚照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想起了神策军那震耳欲聋的齐射和如墙而进的刺刀阵,再看看奏章上描述的边军,这简直是天壤之别!他每年耗费无数钱粮,养出的竟是这样一群废物?!

  走私猖獗,通敌卖国!

  “…边镇军官勾结晋商,走私铁器、箭簇、火药…甚至军械图纸…秘密通道贿赂守关…换取金砂、骏马…更有甚者,传递边情军报于鞑靼…此乃心腹之患,动摇国本!”

  看到此处,朱厚照的脸色已由铁青转为一种可怕的煞白,额角青筋暴起,握着奏章的手因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陈瑜,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名单呢?!都有谁?!给朕把名字列出来!一个都不许漏!”

  陈瑜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素笺,恭敬呈上:“陛下息怒。涉及将官、晋商、乃至部分边镇文吏,名单在此。然臣以为,此案牵涉太广,根深蒂固,宣大、山西官场恐已结成铁板。若此时雷霆手段,必致其狗急跳墙,恐生边衅!臣在奏章末页,有‘肃边三策’呈上,请陛下圣裁!”

  朱厚照强压着焚天怒火,展开素笺。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十个人名、官职、商号、以及所涉罪行摘要。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他强忍着将名单撕碎的冲动,翻到奏章末页。

  肃边三策:

  一曰:明升暗降,调虎离山。** 择名单中职高权重、根基深厚之将官,明发上谕,以“历练”、“荣养”之名,调离原职,升迁至京营或他省闲职。断其爪牙,削其根基。

  二曰:暗布罗网,密查实证。** 遣厂卫精干,持陛下密旨,潜入宣大、山西。以名单为线索,不动声色,秘密搜集其贪墨、走私、通敌之铁证(账簿、书信、人证)。尤其紧盯其与晋商、鞑靼之秘密联络渠道。

  三曰:釜底抽薪,整军换血。** 待关键人物离位,罪证确凿,陛下根基稳固之时。以雷霆之势,同时发难!以通敌叛国、贪墨军资之罪,锁拿首恶,抄家灭族!其空出之位,优先由讲武堂第一期优秀学员(即将结业)及忠诚可靠之京营将领填补!同时,自京营抽调精锐军官、士官骨干,携带部分精良火神铳,分赴九边关键卫所,充任棚长、队正,强力推行新军训练法,重塑边军筋骨!

  朱厚照的目光在“肃边三策”上反复逡巡,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深沉的杀意所取代。他缓缓合上奏章,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时,那狂暴的怒焰已被强行压制,只剩下幽深如寒潭的冰冷。

  “怀瑾…”朱厚照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帝王的决绝,“你做得很好!比朕想象的…还要好,还要周全!这份名单,这份三策,朕收下了!”他紧紧攥着那份名单和奏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边关这群蠹虫,这群国贼!朕…一个都不会放过!但现在…朕忍!”

  他走到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宣府、大同的位置,仿佛要将那两个地名摁进地图里。

  “就依你之策!明升暗降…暗布罗网…釜底抽薪!”朱厚照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朕要让他们…在自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在美梦里…身死族灭!朕要用他们的血,来重铸大明的边关铁壁!”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陈瑜:“讲武堂第一期学员,即将结业。怀瑾,你这总教习,要加快步伐!给朕练出一批真正的、能镇得住边关的‘天子门生’!朕的刀,已经磨快了!只待…出鞘饮血之时!”

  陈瑜肃然躬身:“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精舍内,炭火噼啪作响。年轻的帝王与他的心腹重臣,在巨大的地图前,定下了清洗九边、重塑北疆的铁血方略。而那份浸透着边关血泪的密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帝国的心脏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