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的骤然发难，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让整个京城官场为之侧目。虽然那日被詹同暂时劝退，但谁都明白，这事绝不会就此了结。弹劾的奏章，如同这夏日的骤雨，开始零星却又持续地飘向通政司，目标直指考功司郎中李鲤。
罪名五花八门，除了赵德明指控的贪贿、纵容属下之外，又添了“标新立异，搅乱朝纲”、“苛察琐碎，徒增怨怼”，甚至有人翻出旧账，质疑李鲤当初在江宁县衙后院烧烤是“行为不端，有辱官箴”，能得陛下超擢乃是“幸进”。
流言蜚语在茶楼酒肆、各部衙门的回廊下悄悄传播。李鲤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刻意压低的议论。考功司的门庭，从之前的热闹试探，变得有些冷清，甚至透着几分避之不及的意味。连司内的一些胥吏，做事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看向李鲤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和不确定。
压力无处不在。李鲤深知，这场风暴的核心，不在于那些弹章上的具体罪名——那些大多经不起推敲——而在于他推行的这套绩效考核，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打破了固有的权力平衡。陈宁不过是那些不满势力的一个急先锋，一把试图将他斩落马下的刀。
真正的胜负手，在于御座上的那一位。朱元璋的态度，将决定一切。
李鲤照常去考功司点卯，处理公务，核查各地送来的周报和数据。他强迫自己镇定，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实效核验”环节的完善上，甚至亲自带队，冒着酷暑暗访了京郊的一处水利工程。他必须让皇帝看到，他李鲤不是在胡闹，不是在争权，而是在做一件对朝廷真正有益的事。他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是在为自己增加砝码。
但这等待的煎熬，如同文火慢炖，一点点熬干着他的心力。他时常在深夜对着那根用绸布包着的空签子发呆，怀疑自己当初那番“优化绩效”的鬼话，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忽悠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中，一道简单的口谕，打破了僵局。
“陛下口谕，召考功司郎中李鲤，文华殿见驾。”
没有说明缘由，没有提及弹劾之事。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鲤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官袍（他实在没心思讲究这个），跟着传旨太监，再次走向那重重宫阙。这一次的心情，与上次武英殿奏对时又自不同。少了些初生牛犊的忐忑，多了些生死一线的沉重。
文华殿内，不似武英殿那般威严肃穆，更显清雅。朱元璋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似乎在端详着帝国的疆域。他穿着常服，背影清瘦，却仿佛蕴藏着能定人生死的巨大能量。
“臣，考功司郎中李鲤，叩见陛下。”李鲤依礼参拜。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李鲤身上，打量了他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
“谢陛下。”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朱元璋没有问弹劾的事，也没有问绩效考核的进展，而是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被烈日炙烤的宫殿飞檐，忽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李鲤，你可知，这天下什么最难测？”
李鲤心中一凛，谨慎地回答：“臣愚钝……天意高难问，民心似水，皆难测。”
朱元璋转过身，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玩味：“天意？民心？呵……朕看，最难测的，是臣子之心。”
李鲤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来了！
“有的人，表面恭顺，背地里结党营私；有的人，满口仁义，一肚子男盗女娼；有的人，看似能干，实则投机钻营。”朱元璋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李鲤心上，“朕坐在这龙椅上，每天看的，就是这一张张面孔，一颗颗人心。你说，朕该如何分辨？”
李鲤屏住呼吸，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主题。他不敢轻易接话。
朱元璋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搞的那个考核，数据，实效……听起来不错。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些东西。”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压在李鲤身上：“可镜子照出的，就一定是真的吗？数据会不会作假？实效能不能伪装？派出去核验实效的人，他们的心，又是否可测？会不会有人，借着你这面镜子，排除异己，党同伐异？”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暴雨，将李鲤那套方法的潜在漏洞和风险，赤裸裸地揭开来。这正是陈宁等人攻击的核心，也是朱元璋内心最深的疑虑——他绝不希望看到一种新的、可能被利用来形成朋党、操纵朝局的工具出现。
李鲤知道，此刻任何狡辩或空洞的表忠心都是苍白的。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陛下明鉴！数据可作假，人心亦难测，此乃至理！臣推行此法，绝非天真地以为可一劳永逸辨忠奸！臣只是以为，有一面镜子，哪怕它可能模糊，可能被利用，也总好过让大家永远在浑水里摸鱼！”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至少，这面镜子立在那里，能让偷奸耍滑者多费些手脚，能让踏实做事者多一分凭据！至于有人想利用镜子做坏事，正如有人会利用刀剑杀人一般，罪在持镜之人，岂在镜子本身？陛下圣明烛照，洞悉万里，若有宵小敢借此营私，如何能逃过陛下法眼？”
“臣之所为，不过是尽力将这镜子磨得更亮些，将照镜的规矩定得更严些，让那些歪心思，没那么容易得逞！若陛下认为臣此法弊大于利，或臣才德不足，不堪此任，臣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一番话，既承认了方法的局限和风险，又将最终的裁判权和威慑力归於皇帝，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守住了底线。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奏章——正是陈宁弹劾李鲤的其中一份——随手翻了翻，又丢回案上。
“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镜子……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水至清则无鱼，但水太浑了，鱼会死，船也会翻。”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李鲤：“朕给你这面镜子，是让你照别人，也照你自己。你若把自己照进去了，或者这镜子成了某些人手里的玩物……”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李鲤不寒而栗。
“臣……谨记陛下教诲！定当时时自省，秉公持正！”李鲤赶紧应道。
“嗯。”朱元璋挥了挥手，“差事接着办。至于那些弹章……朕自有分寸。退下吧。”
“臣告退。”
李鲤退出文华殿，走到阳光下，才发觉自己内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朱元璋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但也没有否定他。那句“差事接着办”，就是最大的支持。而“朕自有分寸”则是对陈宁等人的警告。
君心似水，深不见底，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而李鲤此刻的心情，如同烧开的滚汤，七上八下，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前路更加艰险的觉悟。
皇帝认可了他这把“刀”的用处，但也在提醒他，要时刻记得握在谁的手里。这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卷入了洪武朝权力斗争的最中心。
他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深吸一口气。这官，是越当越烫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至少，腰子兄暂时又保佑了他一次。
罪名五花八门，除了赵德明指控的贪贿、纵容属下之外，又添了“标新立异，搅乱朝纲”、“苛察琐碎，徒增怨怼”，甚至有人翻出旧账，质疑李鲤当初在江宁县衙后院烧烤是“行为不端，有辱官箴”，能得陛下超擢乃是“幸进”。
流言蜚语在茶楼酒肆、各部衙门的回廊下悄悄传播。李鲤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刻意压低的议论。考功司的门庭，从之前的热闹试探，变得有些冷清，甚至透着几分避之不及的意味。连司内的一些胥吏，做事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看向李鲤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和不确定。
压力无处不在。李鲤深知，这场风暴的核心，不在于那些弹章上的具体罪名——那些大多经不起推敲——而在于他推行的这套绩效考核，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打破了固有的权力平衡。陈宁不过是那些不满势力的一个急先锋，一把试图将他斩落马下的刀。
真正的胜负手，在于御座上的那一位。朱元璋的态度，将决定一切。
李鲤照常去考功司点卯，处理公务，核查各地送来的周报和数据。他强迫自己镇定，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实效核验”环节的完善上，甚至亲自带队，冒着酷暑暗访了京郊的一处水利工程。他必须让皇帝看到，他李鲤不是在胡闹，不是在争权，而是在做一件对朝廷真正有益的事。他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是在为自己增加砝码。
但这等待的煎熬，如同文火慢炖，一点点熬干着他的心力。他时常在深夜对着那根用绸布包着的空签子发呆，怀疑自己当初那番“优化绩效”的鬼话，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忽悠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中，一道简单的口谕，打破了僵局。
“陛下口谕，召考功司郎中李鲤，文华殿见驾。”
没有说明缘由，没有提及弹劾之事。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鲤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官袍（他实在没心思讲究这个），跟着传旨太监，再次走向那重重宫阙。这一次的心情，与上次武英殿奏对时又自不同。少了些初生牛犊的忐忑，多了些生死一线的沉重。
文华殿内，不似武英殿那般威严肃穆，更显清雅。朱元璋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似乎在端详着帝国的疆域。他穿着常服，背影清瘦，却仿佛蕴藏着能定人生死的巨大能量。
“臣，考功司郎中李鲤，叩见陛下。”李鲤依礼参拜。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李鲤身上，打量了他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
“谢陛下。”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朱元璋没有问弹劾的事，也没有问绩效考核的进展，而是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被烈日炙烤的宫殿飞檐，忽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李鲤，你可知，这天下什么最难测？”
李鲤心中一凛，谨慎地回答：“臣愚钝……天意高难问，民心似水，皆难测。”
朱元璋转过身，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玩味：“天意？民心？呵……朕看，最难测的，是臣子之心。”
李鲤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来了！
“有的人，表面恭顺，背地里结党营私；有的人，满口仁义，一肚子男盗女娼；有的人，看似能干，实则投机钻营。”朱元璋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李鲤心上，“朕坐在这龙椅上，每天看的，就是这一张张面孔，一颗颗人心。你说，朕该如何分辨？”
李鲤屏住呼吸，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主题。他不敢轻易接话。
朱元璋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搞的那个考核，数据，实效……听起来不错。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些东西。”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压在李鲤身上：“可镜子照出的，就一定是真的吗？数据会不会作假？实效能不能伪装？派出去核验实效的人，他们的心，又是否可测？会不会有人，借着你这面镜子，排除异己，党同伐异？”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暴雨，将李鲤那套方法的潜在漏洞和风险，赤裸裸地揭开来。这正是陈宁等人攻击的核心，也是朱元璋内心最深的疑虑——他绝不希望看到一种新的、可能被利用来形成朋党、操纵朝局的工具出现。
李鲤知道，此刻任何狡辩或空洞的表忠心都是苍白的。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陛下明鉴！数据可作假，人心亦难测，此乃至理！臣推行此法，绝非天真地以为可一劳永逸辨忠奸！臣只是以为，有一面镜子，哪怕它可能模糊，可能被利用，也总好过让大家永远在浑水里摸鱼！”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至少，这面镜子立在那里，能让偷奸耍滑者多费些手脚，能让踏实做事者多一分凭据！至于有人想利用镜子做坏事，正如有人会利用刀剑杀人一般，罪在持镜之人，岂在镜子本身？陛下圣明烛照，洞悉万里，若有宵小敢借此营私，如何能逃过陛下法眼？”
“臣之所为，不过是尽力将这镜子磨得更亮些，将照镜的规矩定得更严些，让那些歪心思，没那么容易得逞！若陛下认为臣此法弊大于利，或臣才德不足，不堪此任，臣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一番话，既承认了方法的局限和风险，又将最终的裁判权和威慑力归於皇帝，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守住了底线。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奏章——正是陈宁弹劾李鲤的其中一份——随手翻了翻，又丢回案上。
“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镜子……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水至清则无鱼，但水太浑了，鱼会死，船也会翻。”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李鲤：“朕给你这面镜子，是让你照别人，也照你自己。你若把自己照进去了，或者这镜子成了某些人手里的玩物……”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李鲤不寒而栗。
“臣……谨记陛下教诲！定当时时自省，秉公持正！”李鲤赶紧应道。
“嗯。”朱元璋挥了挥手，“差事接着办。至于那些弹章……朕自有分寸。退下吧。”
“臣告退。”
李鲤退出文华殿，走到阳光下，才发觉自己内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朱元璋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但也没有否定他。那句“差事接着办”，就是最大的支持。而“朕自有分寸”则是对陈宁等人的警告。
君心似水，深不见底，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而李鲤此刻的心情，如同烧开的滚汤，七上八下，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前路更加艰险的觉悟。
皇帝认可了他这把“刀”的用处，但也在提醒他，要时刻记得握在谁的手里。这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卷入了洪武朝权力斗争的最中心。
他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深吸一口气。这官，是越当越烫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至少，腰子兄暂时又保佑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