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斋，午后三点。
秋日的阳光透过精雕细镂的花窗，被切割成一片片柔和的光斑，静静洒在静室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顶级沉香那甘醇、清幽、又略带一丝凉意的气息，与一旁红泥小炉上银壶中微微蒸腾的水汽交织，营造出一种古老而静谧的氛围。
这间静室位于沁芳斋最深处，四面轩窗，外接一处小巧精致的枯山水庭院，白沙铺地，几块顽石点缀，再无他物，极致的简素中透着禅意与疏离。这里是李书睿会晤最重要、也最敏感客人的地方，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既彰显主人品位，也暗含掌控与防御。
李书睿今日穿着一身深青色素面杭绸长衫，袖口宽松，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度沉凝。他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面前是一张同样质地的矮几，上面只摆着一套素雅的天青釉瓷茶具，以及一只造型古拙的铜制香炉。他没有看书，没有处理公务，只是静静地看着庭院里那几块沉默的石头，仿佛在参悟什么玄机，又仿佛只是在等待。
艾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微微躬身：“李总，何总到了。”
李书睿的目光从庭院收回，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踩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何川的身影出现在静室门口。他今天似乎也特意调整了装扮，不是平日会所里那副奢靡闲适的模样，而是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英式西装，配浅色衬衫和深色领带，头发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明干练，却又因嘴角那抹惯有的、若有若无的笑意，而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玩味感。他只身一人，并未带助理。
“李总，别来无恙。”何川踏入静室，目光先快速而隐蔽地扫过室内陈设和窗外庭院，最后落在李书睿身上，笑着拱手，语气熟稔，仿佛真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李书睿站起身，脸上也浮起一层礼节性的淡笑，抬手示意对面的座位：“何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中间隔着那张摆放茶具的矮几。艾辰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拉上了静室的移门，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袅袅的沉香与即将沸腾的水声。
“沁芳斋，果然名不虚传。闹市中取此静地，李总好雅兴，好手段。”何川坐下后，身体微微放松靠向椅背，目光再次欣赏了一下窗外的枯山水，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评估。
“雕虫小技，让何总见笑了。不过是寻个能安心喝茶的地方。”李书睿的语气平淡，提起炉上已经“蟹眼”连生的银壶，开始温杯烫盏。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优雅，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滚水注入天青釉的盖碗，激起茶叶，一股清雅高扬的兰花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武夷山母树大红袍？李总真是舍得。”何川鼻翼微动，准确地报出了茶名，显然也是此道中人。
“朋友所赠，今日何总莅临，正好共品。”李书睿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海，再分入两个小小的品茗杯，琥珀色的茶汤在素白的杯盏中荡漾，色泽诱人。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何川面前，“请。”
“多谢。”何川端起茶杯，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才小口啜饮，闭目品味片刻，赞道：“岩骨花香，底蕴深厚，好茶。”
李书睿也喝了自己那杯，并未接话，只是微微颔首。
茶过一巡，静室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上佳的茶汤而真正“活络”起来。反而，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开始在沉香与茶香之间弥漫。两人都像是极有耐心的垂钓者，守着各自的钓竿，等待着对方先露出破绽，或者先抛出饵料。
寒暄过后，是刻意的沉默。
李书睿气定神闲，又为自己续上一杯茶，细细品味，目光时而落在杯中茶汤，时而飘向窗外那几块亘古不变的石头。仿佛何川今日前来，真的就只是为了品这一盏难得的岩茶，叙一叙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旧谊。他丝毫不着急，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何川既然主动上门，所求必大，他越沉得住气，对方就越可能先露出底牌。
何川也端着茶杯，脸上依旧带着笑，但眼神深处的光芒却微微闪烁了一下。他预想过李书睿会有的各种反应：警惕、直接拒绝、讨价还价……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一副“你若不开口，我便只当你是来喝茶”的完全防御姿态。这种沉默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具压迫感，因为它让你无从判断对方的底线和态度。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银壶中水将沸未沸的细微嘶鸣，以及两人极轻的呼吸声。窗外的光影缓慢移动，静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
何川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放下茶杯，瓷杯底与紫檀桌面接触，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李总，”何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变得稍微正式，“想必艾总已经向您转达过我此行的目的。” 他试图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将话题引向正轨，同时也想试探李书睿是否已经从艾辰那里了解了全部，以及对此事的基本态度。
李书睿仿佛刚从茶韵中回过神来，慢悠悠地放下自己手中的品茗杯，抬眼看向何川，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他微微偏头，用那种“风轻云淡”、仿佛真的没太放在心上的语气，缓缓反问道：“哦？什么目的？”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柔软的羽毛刷，猝不及防地拂过何川精心准备的节奏。何川嘴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李书睿一眼。眼前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还要沉得住气。他不再兜圈子，因为在这间静室里，在对方这种近乎“无为”的应对下，任何迂回都显得可笑且徒劳。
两个聪明人之间的较量，从一开始就跳过了初步的试探，直接进入了核心的攻防。
何川身体稍稍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紧锁李书睿，不再掩饰其中的锐利与探究。“关于海市那件事，”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关键词，“救我父亲于濒死之际的那支……淡蓝色药剂。”
他终于将“药剂”二字摆上了台面。
李书睿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讶异，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足以在外界掀起惊涛骇浪的话，只是又提起了银壶，为自己已经空了的杯子缓缓注水。水流细而稳，注入杯中，声音清晰。他专注于这个动作，仿佛这比何川的话重要千百倍。注满水，他放下银壶，再次端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喉结微动，一副沉醉于茶香、根本无暇他顾的模样。
何川的眼神沉了沉。李书睿的这种态度，比直接的否认或承认都更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不屑？还是暗示那药剂根本不值一提？亦或是……一种极度自信的防御，暗示“你拿我没办法”？
静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李书睿品茶时细微的声响。这沉默比之前更加难熬，因为它充满了对方刻意的忽视与怠慢。
何川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更进一步，抛出真正的意图，才能打破这种被动的局面。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重新掌握对话的主动权，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和“务实”：“李总，明人不说暗话。那种药剂所展现出的……效能，令人震撼，也代表着生物医药领域一个全新的、巨大的可能性。我何川，以及我背后的资源和渠道，对此非常有兴趣。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共同研发、推进这项技术，将其真正转化为惠及更广的成果。这无论对李总的无忧安保，还是对更广阔的市场，都是双赢的局面。”
他抛出了“合作研发”的提议，这是一个看似合理且具有诱惑力的方案，既承认了李书睿的拥有权，又试图以“共同开发”的名义介入核心。
直到这时，李书睿才似乎终于将注意力从茶水上分出了一点给何川。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向何川，那眼神清澈见底，却什么情绪也读不出来。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好奇的意味，问出了一个让何川瞬间有些措手不及的问题：
“何总，是不是……没有了解清楚？”
何川一愣：“李总此话怎讲？”
李书睿微微向前倾身，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茶叶的年份：“我是说，那支药剂。何总刚才说，‘合作研发’？”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疑惑，“一支已经可以成熟应用、直接口服、能在极短时间内逆转特定濒危状态的成品药剂……它哪个地方，还需要‘研发’呢？”
他问得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已经能直接喝、效果立竿见影的东西，研发阶段早就过了。你现在跑来谈“合作研发”，岂不是等于指着已经出锅的盛宴，问厨师要不要一起研究菜谱？
何川被这轻描淡写却直指要害的反问噎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那药剂是成品，所谓的“研发”不过是介入的幌子。但他没想到李书睿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戳破这个幌子，而且是用一种“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的天真口吻。这比严词拒绝更让人难堪。
何川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算计所取代。他身体向后靠去，双手摊开，做出一个“好吧，你赢了”的妥协姿态，但语气却更加低沉和直接：
“李总快人快语，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他盯着李书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支药剂，我想要一份。” 这才是他此行最赤裸、也最终的目的——获取实物。有了实物，无论是自己找人分析破解，还是作为某种筹码，都将拥有无限可能。
李书睿心中冷笑，果然如此。他脸上却没什么变化，仿佛何川只是问他要一包茶叶。他重新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摆出了一副标准的、商人面对交易请求时的姿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公事公办的探究：
“哦？” 他微微挑眉，“代价呢？何总打算拿什么，来交换这份……‘药剂’？”
他把问题抛了回去，将一场可能的胁迫或恳求，瞬间定性为一场纯粹的交易。既然是交易，那就按生意的规矩来谈价码。这既是一种防御，也是一种试探——他想看看，何川为了得到药剂，愿意或者说能够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能从中判断对方对药剂价值的真实评估以及背后的急迫程度。
何川似乎也预料到李书睿会如此反应。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李总需要什么？不妨直言。资金？资源？人脉？还是……在何家内部，某些‘便利’？” 他将自己所能提供的筹码范围划了出来，既显示了自己的实力和诚意，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暗示自己可以成为李书睿在复杂何家内斗中的“盟友”或“通道”。
李书睿闻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或急切。他微微垂下眼帘，似乎在认真考虑，但更像是在掩饰眼中的讥诮。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我需要考虑。”
“考虑？” 何川追问。
“考虑两件事。” 李书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第一，考虑答不答应给你。第二，”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考虑如果你能给出让我心动的东西，那‘东西’的价值，是否值得我付出这份药剂。”
他将决定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且将“交易是否成立”和“交易价格是否合适”拆分成两个问题，极大地增加了谈判的难度和不确定性，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思考与斡旋时间。
何川深深地看了李书睿一眼。他意识到，今天恐怕很难立刻得到明确的答复了。李书睿太冷静，太善于掌控节奏，将他的每一次进攻都轻易地化解或反弹回来。继续施压，可能适得其反。
“好。” 何川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那抹略显公式化的笑容，“李总慎重是应该的。不过，时间不等人。我希望……三天之内，能听到李总的答复。” 他给出了一个期限，既是催促，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书睿也点了点头，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淡淡道：“茶凉了，我再为何总续一杯？”
这已是送客的暗示。
何川知趣地站起身：“不了，今日叨扰已久，茶也品够了。李总，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艾辰，送何总。” 李书睿扬声，并未起身。
艾辰如同影子般适时出现，引着何川离开了静室。
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内外。李书睿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以及那杯何川未再碰过的、已经彻底冷掉的茶。他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眼神变得幽深如寒潭。
何川想要药剂，这在意料之中。但他的急切，以及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之模糊与潜在危险性，都让李书睿心中的警铃长鸣。这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易，这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的开始。
他缓缓端起自己那杯已经温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汤的余韵带着清苦。三天时间……他需要好好想想，如何应对这条已经嗅到血腥味、并且露出了毒牙的蛇。淡蓝色的药剂，是福是祸，此刻越发难以预料了。而平静的沁芳斋静室之外，风已起，云正涌。
秋日的阳光透过精雕细镂的花窗，被切割成一片片柔和的光斑，静静洒在静室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顶级沉香那甘醇、清幽、又略带一丝凉意的气息，与一旁红泥小炉上银壶中微微蒸腾的水汽交织，营造出一种古老而静谧的氛围。
这间静室位于沁芳斋最深处，四面轩窗，外接一处小巧精致的枯山水庭院，白沙铺地，几块顽石点缀，再无他物，极致的简素中透着禅意与疏离。这里是李书睿会晤最重要、也最敏感客人的地方，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既彰显主人品位，也暗含掌控与防御。
李书睿今日穿着一身深青色素面杭绸长衫，袖口宽松，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度沉凝。他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面前是一张同样质地的矮几，上面只摆着一套素雅的天青釉瓷茶具，以及一只造型古拙的铜制香炉。他没有看书，没有处理公务，只是静静地看着庭院里那几块沉默的石头，仿佛在参悟什么玄机，又仿佛只是在等待。
艾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微微躬身：“李总，何总到了。”
李书睿的目光从庭院收回，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踩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何川的身影出现在静室门口。他今天似乎也特意调整了装扮，不是平日会所里那副奢靡闲适的模样，而是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英式西装，配浅色衬衫和深色领带，头发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明干练，却又因嘴角那抹惯有的、若有若无的笑意，而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玩味感。他只身一人，并未带助理。
“李总，别来无恙。”何川踏入静室，目光先快速而隐蔽地扫过室内陈设和窗外庭院，最后落在李书睿身上，笑着拱手，语气熟稔，仿佛真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李书睿站起身，脸上也浮起一层礼节性的淡笑，抬手示意对面的座位：“何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中间隔着那张摆放茶具的矮几。艾辰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拉上了静室的移门，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袅袅的沉香与即将沸腾的水声。
“沁芳斋，果然名不虚传。闹市中取此静地，李总好雅兴，好手段。”何川坐下后，身体微微放松靠向椅背，目光再次欣赏了一下窗外的枯山水，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评估。
“雕虫小技，让何总见笑了。不过是寻个能安心喝茶的地方。”李书睿的语气平淡，提起炉上已经“蟹眼”连生的银壶，开始温杯烫盏。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优雅，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滚水注入天青釉的盖碗，激起茶叶，一股清雅高扬的兰花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武夷山母树大红袍？李总真是舍得。”何川鼻翼微动，准确地报出了茶名，显然也是此道中人。
“朋友所赠，今日何总莅临，正好共品。”李书睿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海，再分入两个小小的品茗杯，琥珀色的茶汤在素白的杯盏中荡漾，色泽诱人。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何川面前，“请。”
“多谢。”何川端起茶杯，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才小口啜饮，闭目品味片刻，赞道：“岩骨花香，底蕴深厚，好茶。”
李书睿也喝了自己那杯，并未接话，只是微微颔首。
茶过一巡，静室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上佳的茶汤而真正“活络”起来。反而，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开始在沉香与茶香之间弥漫。两人都像是极有耐心的垂钓者，守着各自的钓竿，等待着对方先露出破绽，或者先抛出饵料。
寒暄过后，是刻意的沉默。
李书睿气定神闲，又为自己续上一杯茶，细细品味，目光时而落在杯中茶汤，时而飘向窗外那几块亘古不变的石头。仿佛何川今日前来，真的就只是为了品这一盏难得的岩茶，叙一叙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旧谊。他丝毫不着急，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何川既然主动上门，所求必大，他越沉得住气，对方就越可能先露出底牌。
何川也端着茶杯，脸上依旧带着笑，但眼神深处的光芒却微微闪烁了一下。他预想过李书睿会有的各种反应：警惕、直接拒绝、讨价还价……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一副“你若不开口，我便只当你是来喝茶”的完全防御姿态。这种沉默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具压迫感，因为它让你无从判断对方的底线和态度。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银壶中水将沸未沸的细微嘶鸣，以及两人极轻的呼吸声。窗外的光影缓慢移动，静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
何川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放下茶杯，瓷杯底与紫檀桌面接触，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李总，”何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变得稍微正式，“想必艾总已经向您转达过我此行的目的。” 他试图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将话题引向正轨，同时也想试探李书睿是否已经从艾辰那里了解了全部，以及对此事的基本态度。
李书睿仿佛刚从茶韵中回过神来，慢悠悠地放下自己手中的品茗杯，抬眼看向何川，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他微微偏头，用那种“风轻云淡”、仿佛真的没太放在心上的语气，缓缓反问道：“哦？什么目的？”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柔软的羽毛刷，猝不及防地拂过何川精心准备的节奏。何川嘴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李书睿一眼。眼前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还要沉得住气。他不再兜圈子，因为在这间静室里，在对方这种近乎“无为”的应对下，任何迂回都显得可笑且徒劳。
两个聪明人之间的较量，从一开始就跳过了初步的试探，直接进入了核心的攻防。
何川身体稍稍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紧锁李书睿，不再掩饰其中的锐利与探究。“关于海市那件事，”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关键词，“救我父亲于濒死之际的那支……淡蓝色药剂。”
他终于将“药剂”二字摆上了台面。
李书睿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讶异，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足以在外界掀起惊涛骇浪的话，只是又提起了银壶，为自己已经空了的杯子缓缓注水。水流细而稳，注入杯中，声音清晰。他专注于这个动作，仿佛这比何川的话重要千百倍。注满水，他放下银壶，再次端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喉结微动，一副沉醉于茶香、根本无暇他顾的模样。
何川的眼神沉了沉。李书睿的这种态度，比直接的否认或承认都更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不屑？还是暗示那药剂根本不值一提？亦或是……一种极度自信的防御，暗示“你拿我没办法”？
静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李书睿品茶时细微的声响。这沉默比之前更加难熬，因为它充满了对方刻意的忽视与怠慢。
何川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更进一步，抛出真正的意图，才能打破这种被动的局面。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重新掌握对话的主动权，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和“务实”：“李总，明人不说暗话。那种药剂所展现出的……效能，令人震撼，也代表着生物医药领域一个全新的、巨大的可能性。我何川，以及我背后的资源和渠道，对此非常有兴趣。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共同研发、推进这项技术，将其真正转化为惠及更广的成果。这无论对李总的无忧安保，还是对更广阔的市场，都是双赢的局面。”
他抛出了“合作研发”的提议，这是一个看似合理且具有诱惑力的方案，既承认了李书睿的拥有权，又试图以“共同开发”的名义介入核心。
直到这时，李书睿才似乎终于将注意力从茶水上分出了一点给何川。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向何川，那眼神清澈见底，却什么情绪也读不出来。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好奇的意味，问出了一个让何川瞬间有些措手不及的问题：
“何总，是不是……没有了解清楚？”
何川一愣：“李总此话怎讲？”
李书睿微微向前倾身，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茶叶的年份：“我是说，那支药剂。何总刚才说，‘合作研发’？”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疑惑，“一支已经可以成熟应用、直接口服、能在极短时间内逆转特定濒危状态的成品药剂……它哪个地方，还需要‘研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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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川被这轻描淡写却直指要害的反问噎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那药剂是成品，所谓的“研发”不过是介入的幌子。但他没想到李书睿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戳破这个幌子，而且是用一种“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的天真口吻。这比严词拒绝更让人难堪。
何川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算计所取代。他身体向后靠去，双手摊开，做出一个“好吧，你赢了”的妥协姿态，但语气却更加低沉和直接：
“李总快人快语，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他盯着李书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支药剂，我想要一份。” 这才是他此行最赤裸、也最终的目的——获取实物。有了实物，无论是自己找人分析破解，还是作为某种筹码，都将拥有无限可能。
李书睿心中冷笑，果然如此。他脸上却没什么变化，仿佛何川只是问他要一包茶叶。他重新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摆出了一副标准的、商人面对交易请求时的姿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公事公办的探究：
“哦？” 他微微挑眉，“代价呢？何总打算拿什么，来交换这份……‘药剂’？”
他把问题抛了回去，将一场可能的胁迫或恳求，瞬间定性为一场纯粹的交易。既然是交易，那就按生意的规矩来谈价码。这既是一种防御，也是一种试探——他想看看，何川为了得到药剂，愿意或者说能够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能从中判断对方对药剂价值的真实评估以及背后的急迫程度。
何川似乎也预料到李书睿会如此反应。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李总需要什么？不妨直言。资金？资源？人脉？还是……在何家内部，某些‘便利’？” 他将自己所能提供的筹码范围划了出来，既显示了自己的实力和诚意，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暗示自己可以成为李书睿在复杂何家内斗中的“盟友”或“通道”。
李书睿闻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或急切。他微微垂下眼帘，似乎在认真考虑，但更像是在掩饰眼中的讥诮。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我需要考虑。”
“考虑？” 何川追问。
“考虑两件事。” 李书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第一，考虑答不答应给你。第二，”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考虑如果你能给出让我心动的东西，那‘东西’的价值，是否值得我付出这份药剂。”
他将决定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且将“交易是否成立”和“交易价格是否合适”拆分成两个问题，极大地增加了谈判的难度和不确定性，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思考与斡旋时间。
何川深深地看了李书睿一眼。他意识到，今天恐怕很难立刻得到明确的答复了。李书睿太冷静，太善于掌控节奏，将他的每一次进攻都轻易地化解或反弹回来。继续施压，可能适得其反。
“好。” 何川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那抹略显公式化的笑容，“李总慎重是应该的。不过，时间不等人。我希望……三天之内，能听到李总的答复。” 他给出了一个期限，既是催促，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书睿也点了点头，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淡淡道：“茶凉了，我再为何总续一杯？”
这已是送客的暗示。
何川知趣地站起身：“不了，今日叨扰已久，茶也品够了。李总，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艾辰，送何总。” 李书睿扬声，并未起身。
艾辰如同影子般适时出现，引着何川离开了静室。
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内外。李书睿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以及那杯何川未再碰过的、已经彻底冷掉的茶。他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眼神变得幽深如寒潭。
何川想要药剂，这在意料之中。但他的急切，以及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之模糊与潜在危险性，都让李书睿心中的警铃长鸣。这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易，这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的开始。
他缓缓端起自己那杯已经温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汤的余韵带着清苦。三天时间……他需要好好想想，如何应对这条已经嗅到血腥味、并且露出了毒牙的蛇。淡蓝色的药剂，是福是祸，此刻越发难以预料了。而平静的沁芳斋静室之外，风已起，云正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