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青衿烬影-《清虚伏魔录》

  为首者,身着唐代深绯色圆领官袍,袍服之上,以金线绣着象征审判与秩序的獬豸兽纹,栩栩如生,目光如电。腰间束着玉带,足蹬玄色皂靴。他面容方正,不怒自威,三缕长髯垂于胸前,更添凛然正气。最令人心悸的是他手中所持之物——左手托着一本厚重大册,非皮非纸,册页边缘流转着青黄二色交错的幽光,仿佛承载着亿万生灵的生死轮转,正是执掌生死权柄的“生死簿”!右手则握着一支朱砂浸透的判官笔,笔尖一点殷红似血,凝聚着裁决生死、赏善罚恶的无上权能!

  正是执掌阴律、明察秋毫的崔府君!

  在他身后,侍立着两名阴差。他们身形高大,却笼罩在如烟似雾的黑气之中,面目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两点幽绿的眸子,冰冷地扫视着四周。他们手中各持一条黝黑沉重的锁链,链环上刻满细密的符文,散发出禁锢魂魄的森然寒气。锁链末端垂落在地,无声无息,却仿佛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府君驾临,神威如狱!庭院中那无处不在的阴寒之气如同沸汤泼雪,瞬间被压制、驱散。连那女鬼周身缠绕的执念怨气,也在这煌煌神威之下瑟瑟发抖,几乎要溃散开来。

  崔府君目光如电,先是对我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并未开口,但那如渊如岳的威压已然笼罩全场。随即,他那洞彻幽冥的目光便落在了槐树下的双马尾女鬼身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虚幻的灵体,直接窥视其本源因果。

  “虚中道友相召,所为何事?”崔府君的声音响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如同洪钟大吕,直接在庭院中每一个魂灵的心底震荡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规则之力。

  我拱手为礼,指向那在神威下瑟瑟发抖、几乎无法维持形体的女鬼:“有劳府君圣裁。此女鬼自称枉死之学生,因生前贫困,卖发轻生。如今滞留阳世,更因一缕发丝,纠缠神宅主人乔乔于梦境之中,惊扰生魂。方才其言,请府君明鉴真伪。”

  崔府君并未再看那女鬼,而是缓缓抬起了左手托着的生死簿。那册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动起来,青黄二色的幽光流转不息,无数细微如蚁的名字和景象在其中飞速闪过。他右手朱砂判官笔虚空一点,笔尖那一点殷红骤然亮起,射出一道细细的红光,精准地落在生死簿某一页骤然定格的模糊影像上——依稀可见一个穿着旧布裙的瘦弱女生身影。

  庭院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生死簿册页上流转的幽光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片刻,崔府君目光从那册页上抬起,再次落向我,声音依旧沉凝如渊:

  “此女鬼所言,俱为实情。生死簿载,其生前名唤林秀,确系寒门学子。生前为家所累,日夜操劳,困顿不堪,最终因一时短见,于宿舍旧楼天台自戕身亡。死后灵识混沌,执念系于所卖发丝之上,并未主动为恶阳间。然其心有冤屈难平,牵挂不舍,故滞留凡尘,不入阴司轮回。”

  府君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名为林秀的女鬼,声音里并无怜悯,只有铁律般的冰冷:“滞留阳世,惊扰生魂,此身已犯阴律。无论缘由,此罪当罚。”

  “府君明鉴。”我点头表示了然,“虚中尚有数点疑问,需向其问明,待事了,便请府君与阴差引其归案,依律论处,以正阴司法度。”

  崔府君微微颔首,算是应允。他身后的两名阴差手中锁链无声地绷紧了几分,幽绿的眸子牢牢锁定林秀的魂体,只待令下。

  我转向那在神威与锁链威慑下显得更加虚幻飘摇的女鬼林秀:“林秀,府君在此,阴律森严,你滞留惊扰之罪已定。然,念你身世确有可悯之处,贫道再问你几句。前几日梦中,除了你之外,那树林之中尚有另外三个鬼魂,一白衣吊颈,一水溺而亡,一似遭重物碾压而毙。此三鬼,与你是何关系?为何同现于神宅主人梦境,意欲加害于人?”

  “加害?”林秀的意念猛地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困惑和恐惧。她虚幻的身体在阴差锁链的森寒气息下又透明了几分,努力地“回想”着。“我……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它们!我只想要回我的头发,只想拿回我的东西……它们是谁?为什么会在那里?”她的意念混乱不堪,充满了对那三个凶戾鬼物的陌生与恐惧,“我只是……只是之前在学校里游荡的时候,远远地……见过它们几次……在那个废弃的锅炉房附近……它们很凶,很可怕……我不敢靠近的……我真的不认识它们!”

  她的意念急切地辩解着,充满了惶惑,不像作伪。我看向崔府君。

  崔府君手持生死簿,朱笔在那定格的一页上轻轻划过。随着笔尖移动,关于林秀死因的那段记录旁,浮现出几行更加细小的暗红色注释。府君扫了一眼,声音淡漠地响起:

  “此女自身懵懂,不知缘由。然,生死簿载明,其当日轻生跃下天台之时,耳畔有阴风厉啸,蛊惑之音不绝,诱其死念。此蛊惑之源,便是那白衣吊死之鬼。”

  原来如此!那三个凶物并非与林秀同路,而是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专门诱捕那些心志脆弱、怨气缠身的魂魄!林秀不过是它们众多猎物中的一个!这校园深处,恐怕早已成了这些厉鬼盘踞的巢穴!

  “你滞留阳世,除了那头发,可还有其他未了的心愿?”我最后问道,声音放缓了些许。既然府君已定其罪,此问不过是给这可怜魂灵一丝告慰。

  林秀的意念沉默了片刻,那浓黑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火星闪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下去。她“看”向我,意念中翻涌的混乱与恐惧慢慢沉淀,被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悲伤和遗憾取代。

  “家……”她的意念轻颤着,带着彻底的冰冷和疏离,“那个地方……那些人……不值得我留恋了……一丝一毫也不值得……”那意念里的决绝,比最深的海沟还要寒冷。

  随即,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微弱希冀的暖流涌现出来,尽管这暖流在阴司神威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我……我二十多年……寒窗苦读……白天上课,晚上打工……没有一刻敢松懈……我熬干了心血……就是为了……为了那一天……”

  意念的碎片再次拼凑:破旧的宿舍里,一盏昏暗的台灯下,一个瘦削的背影伏在堆满书籍的桌上,彻夜不眠;满是油污的餐厅后厨角落,她偷偷摊开一本笔记,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手指冻得通红,仍在演算;毕业季来临,校园里挂满横幅,到处是穿着崭新学士服、意气风发的同学合影留念,而她,只能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远远地看着,眼里充满了渴望,却又飞快地低下头,匆匆走向打工的地点……

  “学士服……”她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我……我没有穿过一次……一次也没有……还有毕业证……那张纸……证明我熬出来了……证明我林秀……不是废物……不是赔钱货……”意念中的渴望骤然强烈起来,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最后一簇微小的火苗,“那是我……二十多年……唯一的念想……唯一的……证明……”

  这卑微却又无比沉重的愿望,让庭院中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连崔府君那万古不化的沉凝目光,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他身后的阴差,手中锁链的寒光似乎也收敛了半分。

  学士服……毕业证……我心中暗叹。前者尚可设法,寻一套形制相似的纸扎焚化,阴司自有通道送达。但后者……那代表官方认可、承载着学府文运的毕业证书,岂是我一个道士能凭空“补办”的?若寻旁门左道弄个假证糊弄,那真是对逝者、对文道的双重亵渎,徒增业障!

  “学士服,贫道可托人扎制一套,焚化于你,了此心愿。”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至于毕业证书……此乃阳世文教之功果,非符箓法咒可生造。此愿,贫道无力成全。”

  林秀的魂体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刚刚燃起的微弱希冀之火,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浓重的失落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从她身上弥漫开来,几乎要将那本就虚幻的身影彻底淹没。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躬下了虚幻的身体。那是一个魂灵最卑微也最沉重的感谢。

  “……谢谢……”意念微弱如风中残烛,充满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崔府君不再多言。他左手生死簿幽光一敛,册页无声合拢。右手判官笔虚空一划,一道朱红色的、带着裁决之力的符印瞬间烙在林秀虚幻的额头上。那符印一闪即逝,却如同无形的枷锁,彻底禁锢了她所有的魂力波动。

  “林秀之魂,滞留阳世,惊扰生人,其罪已录。押回阴司,依律论处,再入轮回。”府君的声音带着终结的意味。

  “遵府君法旨!”两名阴差齐声应诺,声音沙哑如金属摩擦。他们手中那两条黝黑沉重的锁链如同活物般猛地窜出!链环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幽绿的光芒,带着禁锢与牵引的力量,精准地缠绕上林秀的魂体,瞬间锁住她的双腕与脖颈!

  “呃啊……”林秀发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意念哀鸣,魂体被锁链一扯,彻底失去了人形,化作一团被黑绿符文包裹的、模糊不清的光影,再也看不出半分生前的模样。

  “至于另外三个恶魂,当请酆都神将来擒,依律该入酆都。”铁狱崔府君朝我微微颔首,袍袖一拂。刺目的白光再次自他脚下升腾而起,瞬间包裹住他和两名阴差,以及被锁链禁锢的那团光影。光芒炽烈,一闪即逝!

  庭院瞬间重新陷入之前的昏暗,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方才那恢弘的神威、森严的阴差、哀怨的女鬼,仿佛只是一场过于清晰的幻觉。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的阴冷气息和秩序裁决的味道,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事情似乎了结了?女鬼林秀被带走,纠缠乔乔的根源已除。至于另外那三个盘踞在大学校园里、诱人轻生、掳掠魂魄的恶鬼?这世间邪祟作乱之地何其多,承负纠缠如麻,非我辈道士一人之力可尽数斩断。若它们不来惹我,我亦不必主动寻衅,乱了阴阳秩序。

  心中主意已定,我转身便欲离开这阴气森森的神宅。

  脚步刚动,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入脑海!等等!女鬼是解决了,可乔乔呢?方才只顾着审问林秀,竟忘了探查乔乔神宅的核心——她的三魂七魄是否安好?被那三个凶戾鬼物侵扰多日,她的魂魄岂能无恙?

  心头猛地一沉!我立刻收住脚步,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神宅内堂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厚重木门。

  不再犹豫!我大步流星走向内堂门扉,抬手猛地一推!

  “嘎吱——”

  沉重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开启。

  一股比庭院更加浓郁、更加污浊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内堂的景象映入眼帘,饶是我见惯灵异,心头也不由得巨震!

  堂内并非预想中供奉神主、清静庄严的景象。正中的神案之上,本该供奉着象征乔乔历代祖先的牌,此刻却一片狼藉,黯淡无光!案前象征魂魄安住的“敬灯”七盏,竟已熄灭了三盏!剩下的四盏,灯火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豆大的火苗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绿色,在浓稠的阴气中疯狂摇曳,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而神案之后,那本该端坐、凝实、散发着生人温润光泽的“三魂”之位——代表胎光的“天魂”虚影已然消失无踪!代表爽灵的“地魂”也只剩下一个极其黯淡、几乎透明的轮廓!唯有代表幽精的“人魂”尚存,却也光芒微弱,被一层灰黑色的、如同蛛网般的秽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包裹着,痛苦地扭曲挣扎!

  三魂七魄,竟已失了两魂三魄!剩下的也摇摇欲坠,被邪秽之气侵染纠缠!

  这哪里是简单的“惊扰”?这分明是恶鬼趁虚而入,强行掳掠、分割生魂!乔乔连做两晚噩梦,魂魄受惊离体,竟被那三个潜伏在侧、如同秃鹫般的凶戾鬼物,当成了唾手可得的“美食”!它们趁林秀纠缠乔乔、神宅动荡不稳之际,悍然出手,夺走了乔乔近半的魂魄本源!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窜上心头!先前那点“井水不犯河水”的念头被彻底焚毁!此等行径,已非寻常作祟,而是赤裸裸的掠夺、戕害生灵!若放任不管,乔乔轻则神智错乱,重则魂飞魄散!而那三个恶鬼,吞噬了如此精纯的生魂,力量必然暴涨,日后为祸更烈!

  “孽障!安敢如此!”我怒喝出声,声震屋瓦!内堂中残留的阴气被这蕴含道门真怒的声音一冲,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

  我指诀再变,一道更为凝实的金光屏障瞬间张开,护住神案上那仅存的、岌岌可危的精魄与人魂。心里想着:“魂魄离体未久,尚有追回之机!须速请神将!”

  我眼中寒光暴涨,再无半分犹豫!此事已非崔府君职责所在,那三个恶鬼罪孽滔天,当入酆都地狱受永世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