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将魂归坛-《清虚伏魔录》

  鬼火摇曳,最先踏出洞口的,是一双覆盖着破碎青铜胫甲的脚!沉重的脚步踏在洞口的岩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缓缓从浓墨般的黑暗中浮现。

  残破的青铜山文甲覆盖着宽阔的胸膛和臂膀,甲片大多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不少地方碎裂、凹陷,沾染着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黑、如同污泥般的血垢!狰狞的兽面吞肩兽只剩下半边,獠牙断裂。腰间悬挂着一柄几乎只剩下剑柄和半截扭曲剑身的断剑。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如同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却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横贯其上,皮肉翻卷,伤口边缘却诡异地没有流血,只是凝固着暗红。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点燃烧着惨绿色鬼火的瞳孔!那火光跳跃着,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历经八百年绝望煎熬后近乎疯狂的偏执!

  在他身后,影影绰绰,跟着浮现出十几个同样身披破烂甲胄、手持残破兵刃的士兵亡魂。他们的形态更加虚幻模糊,甲胄腐朽不堪,身体上布满了箭孔、刀伤、烧灼的焦痕。一张张青灰扭曲的脸上,同样燃烧着两点绿油油的鬼火,充满了怨毒、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无声地簇拥着前方的将军,如同追随头狼的狼群,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阴森鬼气。

  将军的鬼火双瞳,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探灯,缓缓扫过洞外简陋的法坛,扫过我和虚乙,最后死死地钉在我们身上。一股冰冷刺骨、带着铁锈血腥味的强大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脏!他缓缓抬起一只覆盖着破碎臂甲的手,指向我们,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一个沙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铁片在摩擦的声音,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八百年积郁的悲愤,在死寂的山崖间炸响:

  “宋……宋军的懦夫……背信弃义……弃我等于死地……八百年!八百年不见天日!尔等……又是何人?敢扰吾等安息?!”

  洞口处,数十点惨绿的鬼火摇曳不定,映照着韩将军那身破碎染血的青铜山文甲和身后十数个形态模糊、怨气森森的士兵亡魂。那股混合着铁锈、血腥与千年尘土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简陋的法坛。引魂香的烟气被冲得剧烈扭曲,几乎溃散。

  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迎着韩将军那双燃烧着无尽悲愤与偏执的鬼火眼眸,踏前一步,双手掐定“安魂定魄”的法诀,声音灌注道力,清朗而坚定,穿透了那凄厉的阴风呜咽:

  “韩将军!列位忠魂!贫道稽首了!”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崖间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韩将军那僵硬的、覆盖着残破臂甲的手微微一顿,鬼火般的瞳孔死死锁定我,无形的精神压力更重了几分,仿佛要将我的灵魂碾碎。身后的士兵亡魂则发出一阵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嘶鸣,如同受惊的兽群。

  “我等并非当年背弃袍泽之人!亦非扰尔等安息之恶徒!”我提高了音量,字字铿锵,“贫道乃修行之人,受此地村人所托,前来此地,只为解此八百年之困局!”

  我环视着那些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的幽绿光点,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深切的悲悯:“将军,列位将士!尔等为国捐躯,血染沙场,其志可昭日月!然天道轮回,阴阳有序。尔等因执念未消,化作地缚之灵,困守此绝地寒窟,八百载不见天日,不得轮回!此非长久之计!怨气淤积,戾气滋生,非但对尔等自身魂魄是莫大煎熬,更会侵扰此方水土生灵,令无辜稚子受惊,乡民惶恐!此乃双输之局!”

  韩将军那青灰色的脸上,凝固的刀疤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身后的士兵亡魂也安静了些许,那躁动的怨气仿佛被我这番话触动了一丝缝隙。

  “今日贫道设此坛场,沟通阴阳,便是为尔等指一条明路!”我抓住时机,声音如同洪钟,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亡魂的意识深处,“其一,放下执念,释怀前尘!贫道即刻开阴路,诵真经,送尔等魂魄入地府轮回!依尔等生前功过,自有阴司法度裁定转生!虽前路漫漫,终有重见天日、再世为人之机!此乃解脱之道!”

  “其二!”我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韩将军那魁梧却充满寂灭气息的身影,“若有英魂,壮志未酬,不愿就此入轮回忘却前尘;或愿积累功德,涤荡戾气,以赎前愆;贫道坛下,正缺护法道兵!若将军或列位将士愿意,可入我坛前,受我驱策,行善积德,护佑一方!待功德圆满,或可重塑灵体,或得神道敕封,亦是一条通天大道!”

  我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亡魂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轮回…转生?”

  “离开…离开这鬼地方?!”

  “再世为人?!”

  士兵亡魂中爆发出压抑了八百年的、近乎狂喜的嘶哑意念!那些原本迷茫、怨毒的幽绿鬼火,此刻剧烈地跳动起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渴望和激动!他们被困在这永恒的黑暗和冰冷中太久了,任何一丝离开的希望,都足以点燃他们早已枯寂的灵魂!原本凝重的怨气壁垒,仿佛瞬间出现了无数道渴望自由的裂痕。

  韩将军猛地抬起手,他那沙哑如同锈铁摩擦的声音带着一种雷霆般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士兵们的躁动:“肃静!” 他缓缓转过头,鬼火般的目光扫过身后每一个追随他至此、又一同沉沦八百年的士兵。那目光中,有悲悯,有愧疚,更有一种深沉的、无法割舍的袍泽之情。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八百年的绝望与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终于,他再次转向我,那燃烧的鬼火之眼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看清我话语的真伪。

  “你……”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滔天的怨毒似乎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所言当真?当真能……带吾等离开此……永劫之地?!”

  “贫道以道心立誓!坛场已开,阴阳界成,只待诸位抉择!”我迎着他的目光,斩钉截铁。

  韩将军那青灰色的头颅,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点。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八百年的力气。“好!若你真能……带吾等走出这无间炼狱……吾……信你一次!” 他顿了顿,那鬼火之眼扫过身后激动不安的士兵们,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恳求的意味,“然,吾尚有一请!”

  “将军请讲!”

  “吾身后这些兄弟!”他抬手指向那些士兵亡魂,每一个虚幻的身影都在微微颤抖,“皆因追随于吾,方陷此绝境!八百载同受煎熬,不离不弃!吾韩某……愧对他们!”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楚,“若入轮回,恳请道长慈悲!念其皆为忠勇之士,生前浴血,死后困苦……望地府阴司,能……能稍减其罪罚,予其一条……稍好之出路!此乃吾……唯一所求!”

  将军的话语落下,他身后的士兵亡魂瞬间安静下来,那幽绿的鬼火中,似乎有晶莹的魂泪在无声流淌。八百年的怨恨与绝望,在这一刻,被将军这份最后的、沉重的托付所融化。

  我肃然动容,对着这位八百年前的将军,郑重地躬身一揖:“将军重情重义,贫道敬佩!此事,贫道应下了!必当竭力而为,为列位将士求得一份公正!”

  “如此……甚好!”韩将军如释重负般,那僵硬的身躯似乎都松弛了一丝。他不再看我,而是转向身后的士兵,那沙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兄弟们……八百年了……该……走了!跟着道长……去寻个来世吧!来世……莫再……投这乱世行伍了……”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告别。士兵亡魂们无声地汇聚到韩将军面前,那点点鬼火明灭着,传递着不舍与感激。最终,除了韩将军依旧屹立在原地,其余的士兵亡魂都缓缓飘向法坛前方,幽绿的鬼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充满了对解脱的渴望。

  “虚乙!护法!”我低喝一声。虚乙早已严阵以待,法剑横在胸前,目光炯炯。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时机已到!

  脚踏“破地狱罡”,手掐“开阴路”法诀,口中真言如九天雷音滚滚而出:“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旛!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敕令!地缚之锁,此时当断!阴阳之路,此刻洞开!急急如律令!”

  随着咒语落下,我并指如剑,凌空对着洞口方向狠狠一划!一道肉眼可见的、凝练如金线的道力破空而出,斩向那连接着亡魂与山洞地脉的无形锁链!

  “铮——!”

  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断裂声响起!缠绕在士兵亡魂身上那沉甸甸的、散发着腐朽与禁锢气息的黑色地脉之气,如同被烧断的绳索,寸寸崩解!士兵亡魂们发出一阵解脱般的、悠长的叹息,虚幻的身影瞬间变得轻盈了许多,那浓重的怨气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显露出他们原本属于生人的、虽然模糊却不再狰狞的面容。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太上救苦往生神咒》的经文如同金色的溪流,从我口中诵出,化作一个个闪烁着微光的符文,飘向那些等待超度的士兵亡魂。符文融入他们的身体,洗涤着最后残留的戾气,带来温暖与安宁的光芒。

  随着经文接近尾声,法坛前方的虚空突然一阵奇异的扭曲!一股比山洞阴风更加深沉、带着九幽寒意的气息弥漫开来。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两道身影从中一步踏出!

  来者身着玄色皂隶服,头戴高耸的尖顶黑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两点幽冷的白光在帽檐下闪烁。一人手持缠绕着黑色锁链的哭丧棒,另一人则捧着一卷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竹简。正是地府前来接引亡魂的阴司官差!

  他们甫一出现,目光便扫过法坛前那些被经文金光笼罩、已然褪去凶戾的士兵亡魂,最后落在了我和虚乙身上。那无形的威压,冰冷而肃穆,带着生死簿的森严法则之力。

  我上前一步,对着两位阴差拱手道:“福生无量天尊!有劳二位尊使亲临。此间亡魂,皆乃北宋年间为国捐躯、后因故困守此地八百载之忠烈军魂!今得解脱,愿入轮回。烦请二位尊使引路。”

  手持哭丧棒的阴差微微侧头,帽檐下的白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一个毫无情感波动、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传来:“名牒?”

  我神色一正,朗声道:“贫道乃清微派上玄宗太上三五都功经箓弟子,家师清岚道长赐号‘虚中’。此行乃奉吾大师兄‘虚明’道长之请,前来此间料理因果,超度亡魂!大师兄名讳,想必二位尊使亦有耳闻。” 我特意加重了“虚明道长”四个字。

  果然,听到“虚明道长”的名号,两位阴差那原本毫无波澜的气息,明显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帽檐下的白光似乎闪烁了一下,那冰冷无情的目光中,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甚至可以说是一丝忌惮?

  捧卷的阴差微微颔首,那灵魂传音再次响起,语气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原来你是清虚伏魔院的人,清岚是你的师父,虚明是你的师兄……既是忠魂,自当按律引渡。” 言简意赅,却已是极大的认可。

  我心中一定,立刻示意虚乙。虚乙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摞厚厚的、用金箔银箔精心叠成的元宝金纸,恭敬地奉上。

  “些许心意,不成敬意。烦请二位尊使路上打点,多加照拂。”我诚恳地说道,目光扫过那些静静等待的士兵亡魂,“此等将士,生前血战沙场,死后困苦八百年,其情可悯,其志可嘉。万望尊使引渡之时,酌情体恤,予其一条稍好之出路。贫道代他们,谢过二位尊使了!”

  我再次深深一揖。

  那持哭丧棒的阴差,伸出覆盖着黑色布帛的手,轻轻一招,那些金箔元宝和阴司通宝便化作点点流光,没入他宽大的袖中。他对着捧卷的同伴微微点头。

  捧卷的阴差展开那散发着幽冷气息的竹简,一道乌光射出,笼罩住法坛前的士兵亡魂。亡魂们的身影在乌光中变得更加虚幻透明,最后化作点点微弱的星光,汇入那竹简之中。

  “尘缘已了,随吾归府。”冰冷的声音落下。两位阴差的身影连同那卷竹简,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融入虚空,消失不见。那股来自九幽的寒意也随之消散。

  洞口的阴风,似乎瞬间减弱了大半。法坛前,只剩下韩将军那孤独而凝实的身影,以及我和虚乙。

  韩将军默默地看着他的士兵们被接引离去,那燃烧着鬼火的瞳孔中,复杂的光芒闪烁不定。有解脱的欣慰,有深沉的落寞,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八百年的追随与羁绊,一朝斩断。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面向我。没有了士兵的簇拥,他高大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却也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属于将军的沉稳。

  “韩将军,”我拿起坛桌一侧那个用深色符布严密包裹的收兵罐,轻轻揭开符布,露出里面古朴的陶罐本体,罐身刻满了玄奥的符文。我将罐口对准他,“前约已成。请将军入吾坛前,暂居此罐。待回山居,贫道再为将军举行入坛仪轨,定下血契。日后,将军便是贫道护法道兵之首,随吾行道,积修功德,涤荡前尘,共证大道!”

  韩将军的目光在那收兵罐上停留片刻,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鬼火般的瞳孔中,八百年的悲愤、绝望、不甘,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言语,只是对着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抱拳行了一个古礼——那是将军对主将的礼节!

  下一刻,他那凝实的身影骤然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带着淡淡血煞之气与不屈战意的青黑色流光,“嗖”地一声,投入了那收兵罐敞开的罐口之中!

  罐身猛地一震!上面的符文瞬间亮起暗金色的光芒,流转不息,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雷霆在其中游走,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冰冷而强悍的气息从罐中透出,随即又被那流转的符文牢牢锁住,渐渐归于平静。

  我迅速取过一张朱砂写就的镇兵符,贴在罐口,口中默诵封禁真言。符箓闪过一道红光,彻底封住了罐口。那古朴的陶罐,此刻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其本身的重量,更因为里面承载着一位来自八百年前、曾血战沙场的将军之魂!

  “成了!”虚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乎要瘫软下去,脸上却满是兴奋和后怕交织的神情,“师兄!咱们……咱们真收了个北宋将军?!”

  我小心地将收兵罐重新用符布包裹好,感受着其中那份沉静下来的力量,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韩将军,据土地公所言,乃是北宋初年大将石守信麾下骁将,当年追随那位因“高粱河之战”而“青史留名”的宋太宗赵光义北伐,战败断后,最终与残部困死于此山洞中。八百年的执念与煎熬,今日终于有了一个归宿。于我,于他,于这方水土的百姓,都算是一个了结。

  “此地事了。”我环顾四周。法坛的香火已燃尽,只余袅袅青烟。洞口那股侵骨蚀魂的阴寒之气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山间夜晚正常的凉意。月光清冷地洒在崖壁上,仿佛涤净了八百年的血污与怨气。

  “仔细检查,莫留半点火星隐患。”我叮嘱虚乙。我们仔细地熄灭了所有可能残留的火星,将带来的物品一一收好。那洞口,在月光下,依旧幽深,却不再令人心悸,仿佛只是一处普通的、被遗忘的山间洞穴。

  背上行囊,将那个包裹着八百载沉重历史的收兵罐小心地贴身放好。我和虚乙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轻松。

  踏着清冷的月色,沿着来时的险峻小径,我们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山风拂过林梢,发出温柔的沙沙声,虫鸣重新在草丛中响起,一切都恢复了山野应有的宁静。身后,那曾盘踞着无尽怨念的悬崖山洞,渐渐隐没在苍茫的夜色与起伏的山峦之中,如同一个终于合上的、尘封已久的书页。

  山居小院的灯火,在前方隐约可见。这一场跨越八百年的因果,至此,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