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虎魄噬魂-《清虚伏魔录》

  十万大山中那萨满老妪低沉的鼓声,仿佛还在灵魂的幽谷里回荡,鹿角帽下那双洞穿时光的眸子,那句关于血脉灵性与的箴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尚未完全厘清其间的宿命纠缠。法坛上,摇曳的烛火却已迫不及待地将冰冷而微弱的幽光,投向了下一处亟待探访的幽域——一个两岁孩童摇摇欲坠、濒临破碎的魂魄居所。那微弱的光晕,如同在无垠的绝望深渊边缘,勉强点亮的一豆星火。

  “师兄,”师弟的声音自身旁传来,低沉而紧绷,“该下一个了。” 无需多言,那孩子令人心碎的境况,早已通过师弟同学无数次焦灼、几近崩溃的转述,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上:自呱呱坠地起,这小小的生命便如同风中残烛,羸弱得令人揪心。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每一个降临的夜晚,都化作无间地狱。幼小的身躯爆发出撕裂夜幕的凄厉哭嚎,声嘶力竭,直至最后一丝气力耗尽,才在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中陷入短暂的昏睡,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被先天病痛折磨的稚嫩生命,已将年轻的父母推向了绝望的悬崖边缘。他们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愿,不过是想知道:这小小的、承受着无边苦难的身躯,究竟何时才能获得一丝康健的喘息?在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之后,孩子的学业、前程,这些本应属于未来的期盼,是否还需要他们此刻就呕心沥血、透支生命去铺陈?每一个字眼,都浸满了血泪。

  与周元帅的身影再度相合,御风而起。这一次的飞行,却异常滞重粘稠,仿佛不是穿行于虚空,而是在一片凝固的墨海中艰难泅渡。无形的阻力包裹着灵识,每一次前进都耗费着巨大的心神。当双足终于触及一片冰冷、死寂的“实地”,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猛地向下沉坠!

  没有预想中象征新生与希望的屋舍轮廓,没有庇护魂灵、散发温暖光晕的庇护所。唯有一团庞大、混沌、贪婪吞噬着周遭一切光线的浓浊阴影,盘踞在坐标所指的虚空之中!那本应存在的孩童神宅,已被这怪物般的阴影囫囵吞下,连一丝基本的轮廓都无从分辨,仿佛从未存在过。那阴影的原始黑暗,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虚无与死寂。

  “破妄!” 心头警兆狂鸣,我舌绽惊雷,指尖凝聚心神,迸射出一道锋锐无匹的凛冽咒光,如离弦之箭,直刺向那阴影最幽暗的核心!

  嗤——!

  阴影如同滚油泼入冰水,瞬间剧烈地沸腾、翻滚、溃散!被强行撕裂的黑暗帷幕后,终于暴露出它的可怖真相——一座孤悬于无边虚无之中的、破败到极致的残楼!它没有墙垣院落的庇护,墙体如同溃烂腐败的皮肤般大块剥落,露出内里朽坏的筋骨。空洞洞的窗棂,如同被淌着血泪的眼窝,绝望地望向无边的黑暗。这绝非初生婴孩该有的、蕴含勃勃生机的神宅!空气中弥漫的,是浓烈的朽木霉烂气息与阴冷死寂!更令人脊背发寒的是,整座建筑并非稳固的实体,而呈现出一种令人眩晕的“虚空”态,光影扭曲,边界模糊,仿佛是另一个维度强行投射在此界、随时会破碎消散的脆弱倒影!

  惊疑未定,那扭曲的楼影骤然发生恐怖异变!一个狰狞暴戾、庞大无匹的吊睛白额虎头虚影,裹挟着滔天凶煞之气,瞬间撕裂虚空,悍然显现!血盆巨口贲张欲噬,森白獠牙如同交错的山峦,每一颗都闪烁寒光,充斥着最原始、最野蛮的吞噬欲望!而就在这足以吞噬日月的灭顶凶威额心正中,一柄神光粲然、散发着无上威严的七星宝剑,深深贯入!煌煌剑光如同正午烈日,死死压制着虎头的紫黑色妖焰,发出滋滋作响的剧烈灼烧声!虎头与神剑的幻象仅仅存在了令人窒息的一刹,便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再次坍缩回虚空阴影之中,只留下心魂震荡、久久不息的恐怖余波。

  “元帅!这虚空…这吞噬…” 我喉头发紧,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望向身旁金甲神威、肃然凝重的周元帅。

  周元帅面沉似水,手中金刀嗡鸣不止,仿佛感应到前所未有的凶险绝境:“此非寻常外邪侵扰…那孽畜!已将那孩子的整个神宅宫殿…生吞入腹!此刻,它即是那孩子的魂居之所!妖腹即是神宅!”

  “生吞…虚空相隔?魂魄…竟囚于妖腹?!”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汹涌的冰潮,瞬间淹没了我,几乎窒息。面对这横亘于眼前的虚空壁垒,道法似乎也失去了依托的支点,有力无处使!连触碰那核心的妖孽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就在这心神几近被绝望吞噬的绝境之时!

  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地,一道纯粹、浩渺、仿佛蕴含着净化诸天万界一切污秽浊气的煌煌金光,轰然垂落!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瞬间撕裂了此地的死寂与阴霾!金光之中,清虚祖师的庄严法相巍然显现。道袍无风自动,眸光深邃如亘古不变的星河,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至理,静静地映照着虚空中那团吞噬一切的阴影。

  祖师未发一言,只缓缓抬起手掌,掌心虚虚一托。一枚奇诡绝伦的三角锥体凭空浮现!它通体漆黑,深邃得仿佛连最锐利的目光都能彻底吞噬,更像是宇宙诞生之初、万物未形之时凝结的至暗本源!非金非玉,触手可及的只有一种冻结神魂的极致冰寒!光线甫一靠近锥体表面,便无声无息地湮灭、消失。锥体中心,一个深邃的圆孔,贯穿前后,仿佛连接着宇宙最幽暗的深渊。

  “持此‘洞虚锥’,可窥视彼界幽微,照见孽根。” 祖师的声音如同自九天之外传来,古井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至理威严。

  我肃然躬身,双手如同捧起千钧重担,恭敬地接过那枚散发着刺骨冰寒的洞虚锥。触手刹那,一股仿佛自九幽最深处涌出的极寒瞬间刺透皮肤,直抵神魂深处,强压下翻腾的心神,我将右眼,缓缓贴近了那仿佛连接着无尽深渊的幽暗孔洞。

  “吼嗷——!!!”

  视线贯通的刹那,一声足以震碎魂魄的恐怖虎啸,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毫无阻碍地直贯脑髓!孔洞彼端,那破败的虚空楼宇幻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妖气沸腾如海啸的混沌炼狱!一头大如小山丘、浑身散发着凶煞气息的吊睛白额巨虎,正张开血盆巨口,裹挟着腥膻刺鼻、足以撕裂灵魂的飓风,朝着窥孔这一端我的“视线”猛扑而至!那暴戾凶残的兽瞳,在翻滚的紫黑妖雾中亮如血月,隔着无尽虚空,那眼神也仿佛要将我连皮带骨撕成碎片,吞噬殆尽!

  我悚然暴退!几乎就在我后撤的同时,那妖虎庞大如同小山般的头颅,裹挟着万钧毁灭之力,狠狠撞在孔洞外无形的空间界壁之上!

  咚——!!!

  一声沉闷的恐怖巨响在虚空炸开!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如同无形的巨锤,将那庞然妖躯狠狠掀飞,重重砸在混沌炼狱翻滚的“地面”上,激起滔天蔽日的紫黑色妖雾!

  它猛地甩了甩硕大无朋的头颅,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竟毫发无伤地翻身伏低,粗壮的前爪,深深抠进混沌翻涌的“地面”,利爪撕裂空间的尖啸着!喉咙里滚动着低沉、凶戾、充满无尽威胁的咆哮,那对燃烧的血色兽瞳,死死锁定了窥孔之后我的存在。即使隔着洞虚锥这件异宝,那股滔天恨意,依旧如同实质的巨浪,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魂!

  “祖师…” 我艰难地移开视线,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抑制的微颤,“此獠…究竟是精怪,还是…已成气候的大妖?”

  祖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万古时空的迷雾,洞彻一切因果纠缠的丝线:“其力已近大妖,妖气凝练如实质,凶威滔天,远非寻常山野精怪可比。”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洞悉真相的悲悯,“此劫缠身,根由非在稚子本身。其家族先人,于数十年前,曾深入莽荒,猎杀一头初具灵智、雄踞一方的山君猛虎,剥其斑斓虎皮,硝制为华贵褥垫,视为传家之珍宝,炫耀武力。其家中至今,恐仍有那虎妖遗骨所泡制的药酒或器物,阴魂不散,怨气缠绕。”

  我心头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莫非…祖辈所造杀业,积累的滔天怨念,竟跨越时空,悉数报应在这襁褓之中的婴孩之身?!”

  “怨念深重,千年不散,伺机而噬。” 祖师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判词,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此妖趁其母孕育胎元、阴阳交泰、生命门户洞开之际,便已循着血脉中的怨气烙印,悄然侵入胎胞。孩子那点微弱如萤火的本魂不甘被妖物彻底同化吞噬,日夜不绝的啼哭,正是那点残魂在妖腹炼狱中遭受无尽煎熬、挣扎求存的泣血哀鸣…然,萤火之光,岂能与妖月争辉?徒然耗散自身一点先天精气,加速其消亡罢了。” 字字如刀,剜心刺骨。

  “追魂索魄…买命续魂…或强行度化…可行否?” 我紧握着手中那冰冷刺骨的洞虚锥,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

  祖师缓缓摇头,动作虽轻,却带着斩断一切幻想的决绝力量,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魂魄本源已融,孽缘如同血肉共生!强行剥离,无异于剜其心魂,碎其命魄!形神俱灭只在顷刻!此子若能挣扎着平安长大,神志尚存一线清明,便已是侥天之幸,万中无一!”

  最后一句,字字如万钧雷霆,裹挟着天道无情的冰冷意志,狠狠轰击在我的心坎之上!祖师的目光投向虚空中那柄若隐若现、却神威凛凛的七星宝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违逆的警示:“切记!此乃北极真武荡魔大帝亲降之神锋,镇锁妖魂凶性之枢机!万不可擅动分毫!若非此剑无上神威镇压,锁住妖孽凶焰,护住孩童最后一点先天灵光,此子…早已魂归幽府,身化枯骨多时矣!” 言罢,祖师庄严法相于煌煌金光中渐渐淡去,唯余一声沉重如山的叹息,久久回荡在这片死寂绝望的虚空。

  我僵立原地,如坠万载玄冰之窟,彻骨的寒意冻结了血液与思维。握着洞虚锥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诛邪斩妖,纵使魔焰滔天,邪氛蔽日,总有煌煌法咒可依仗,有利器锋芒可挥斩。最令人绝望窒息的,便是这等先天纠缠、魂魄交融、如同附骨之疽的死局!欲斩妖?必先诛魂!人之三魂,其一已与妖物孽根深种,强行灭杀,轻则灵智蒙尘,浑噩度日,生不如死;重则魂飞魄散,肉身沦为行尸走肉!后天失魂,尚可开坛作法,焚香祷告,寻踪觅迹,或待大限将至、万缘放下时魂兮归来。而这先天之殇,魂魄本源已遭妖气污秽浸染,如同美玉生瑕,清水染墨,纵使金仙临凡,亦难施回春妙手,重塑先天纯净之魂!

  步履沉重如灌铅汞,每一步都似踩在破碎的心魂之上,踏回现实冰冷的法坛。摇曳的烛火如同风中残烛,映照着师弟苍白如金纸的脸庞,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我将洞虚锥中所窥见的炼狱景象,那妖虎滔天的凶焰,残魂泣血的挣扎,连同祖师那判词般沉重如山的结论,一字不漏地道出。师弟握着手机的手剧烈颤抖,指节因过度用力捏得咯咯作响,声音干涩得如同粗粝的砂纸在摩擦:“这…这让我如何启齿?这不啻于亲手将那孩子…推入妖魂炼狱…宣判他终生囚禁于这无间痛苦之中?”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

  然,道心昭昭,职责所在,容不得半分虚饰与欺瞒。师弟颤抖着,拨通了那个注定带来绝望的电话。长久的死寂在电话线中蔓延,沉重得能压碎人的神经。终于,电话那头传来朋友嘶哑、濒临崩溃的声音,颤抖着,印证了祖上那张被视为荣耀象征、巨大无比的“斑斓虎皮”的存在,以及他父亲当年将其上交后换来的那张如今看来无比讽刺的奖状和微薄得可怜的奖金。更令人心胆俱裂的真相是,师弟朋友本人,在其妻子备孕期间,竟无知地长期饮用着家传的所谓“强筋健骨”的“虎骨药酒”!而其妻子在孕期反复惊厥于“腹中胎儿被斑斓猛虎撕扯吞噬”的血腥恐怖噩梦,竟被家人轻描淡写地归咎于无稽之谈的“胡思乱想”!

  灯火阑珊,小院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香炉中残存的香灰簌簌飘落,如同无声的、祭奠希望的雪。我与师弟相对枯坐,沉重的叹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沉甸甸地坠在地上。法坛的微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却照不透那笼罩着幼小生命的、无边无际的绝望黑暗。

  行走于阴阳罅隙,游走于生死边缘,早已见惯了红尘爱恨情仇、前世今生冤孽纠葛。然而,最彻骨的无力,最噬心的绝望,非是邪魔外道的凶焰滔天,非是厉鬼冤魂的凄厉索命,而是面对这等与生俱来、魂魄同缚的宿命枷锁!它如一道横亘万古的无形天堑,彻底隔绝了所有救赎的微光,掐灭了任何逆转的可能。道士,终究只是替祖师在人间行持正法的“匠人”,扶正祛邪,消灾解厄,已是竭尽所能。逆天改命,妄图以凡俗之力斩断那既定的因果铁链、撬动那沉重的宿命巨轮?实乃痴心妄想!祖师至尊尚需恪守天道,顺天应人,何况我辈区区血肉凡躯、微末道行?

  凝视着虚空中那一点在妖虎炼狱中挣扎沉浮、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幼小魂光,我们所能做的,微末如尘,渺小如蚁。或许,为这苦厄之家焚香祷祝,行消灾解厄科仪,希冀能稍稍消解祖辈的杀伐血孽,偿还万一;或许,为孩子虔诵《北斗经》,点燃一盏祈福的微渺心灯,祈求上苍垂怜一线生机;或许,做几场温养那残破不堪、饱受妖气侵蚀的元魂的安魂法事。这一切,不过是杯水车薪,聊尽人事,于那滔天孽海,不过是投石入渊。师弟在电话那漫长而痛苦的尾声,只能嘶哑地、近乎哀求地劝慰同学,多诵持善经,为孩子祈福,为家族消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至于结局?那幼小的身躯能否承受妖魂的日夜侵蚀?那一点残存的灵光能否在妖腹炼狱中保持不灭?他能否挣扎着长大,又将以何种面目存于世间?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凡俗道力所能触及的边界。唯有交付于那渺不可测的天道轮回。是沉沦妖化,还是浑噩残喘,或是奇迹般守住一线清明?答案,在风里,在无尽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