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驴粪蛋-《金蝶引》

  玉轮高悬,月色倾泻如银纱。

  清辉为倚在厅门前仰头观月的沈晖镀了层浅白光晕,显得整个人都飘渺了起来。

  沈昭控制住扭头就走的本能,老老实实叫出声:“……哥。”

  沈晖收回思绪,看向这个比他小六岁的弟弟。

  倒是长高不少。

  “嗯。”沈晖笑着应答,挺直脊背宽袖一甩便迈进堂中,行动间优雅自如。

  沈昭嘴角一抽,真会装。

  叶红明在旁瞅着他们兄弟二人,试图用咳嗽缓解尴尬,发现没用。

  “阿昭啊,前段时日你哥可担心你了,吃不下睡不着的,差点直接跟娘去关陵寻你,还有……”

  “娘!”沈晖突然出声,然后又放软了语气,笑眯眯道:“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哦哦!!对!先吃饭,咱边吃边说。”

  一家四口吃的寂静无声。

  ……

  叶红明额角青筋直蹦,这三个分开时彼此担心得不行,好不容易凑一桌连个屁也不放。

  她猛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三人齐齐哆嗦了一下,沈云霆手中的酱猪蹄径直落到碗里。

  “夫…夫人……怎么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不知道说两句话?”

  “说!怎么不说!”沈云霆那双铜铃眼拼命给兄弟二人使眼色。

  ……

  “哥,恭喜。”

  “嗯,同喜。”

  沈晖夹着菜,眼也未抬:“你呢,身体如何?”

  “嗯,还行,没死。”

  呵。

  沈云霆也想揍这两个臭小子了。

  叶红明见沈云霆怒发冲冠那样,心情莫名好了些,总不能她一个人干着急。

  当年西戎犯境,为抵御外敌也为完成爹娘遗愿,他们自请前往一待便是七年。

  那时还没有沈昭,而沈晖已经五岁,居延条件艰苦她实在不忍心让沈晖同去,万一他俩有什么好歹总能为沈家留条血脉。

  沈晖很懂事,他知道爹娘有难处不哭也不闹乖乖进宫做了太子伴读。

  他们到西戎的第二年意外有了沈昭,回京后她就总怕这俩闹矛盾。

  果不其然,俩人三天两头吵架,家里整日鸡飞狗跳,老二身上就没全乎过。

  后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沈昭屁股一拍就跑去了关陵。

  也幸亏他自小在营中长大什么人都见过,人也机灵,不然早就被拍花子拍去了。

  想到这儿叶红明又瞪了一眼沈云霆,都怪他!一个大犟种生了两个小犟种。

  ——

  叶红明一气之下直接回了房,沈云霆饭也不吃就跑去哄人。

  厅中只剩兄弟二人。

  “面圣之事你可做好打算了?”

  沈昭点了点头。

  身为白沙渡守将,即便事出有因但没有提前察觉隐患本就有失职之罪。

  少年低头扒拉饭食,整个人无精打采。

  沈昭比从前沉默了许多,沈晖心想。

  当年沈昭出生的事还是太子告知他的,那时他手中正捏着爹娘月前的来信。

  爹娘并未告知他可能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他们在瞒着他。

  两个小豆丁面面相觑,太子只比沈晖小一岁,他好像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挠了挠头然后接过纸笔帮沈晖写了封回信。

  沈晖心知事出有因,可还是对这个弟弟生出难以抑制的嫉妒,但过了那阵后心中的酸涩逐渐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替代。

  世上又多了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沈昭两岁那年寄来他第一封信,信笺上还带着黄沙,一个手掌印,以及……

  一坨已经干涸透明略微有些黏糊的不明物体。

  沈晖嫌弃又恶心,太子打眼一瞧“咦”了一声连忙跑远。

  之后沈晖挑了些京中时兴的玩意寄到西北居延关,并在给爹娘去信中多次强调要沈昭注意仪容。

  三个月后他得到了沈昭第一声谢谢和另一坨鼻涕。

  他也是后来才从爹娘口中得知,居延多风沙,沈昭年纪小有些不适应,鼻涕横流,大夫都说大些就好了。

  承平十年,相差六岁的兄弟第一次见面。

  沈晖实在不想承认这个黑得跟个驴粪蛋似的小孩儿是他弟弟。

  起初两人相处的还不错,但沈昭在边关野惯了的性子哪儿能说改就改。

  沈晖是太子伴读,就算年纪不大每日也有做不完的事,沈昭又没到入学的年纪,他在家待不住日日朝外头跑。

  今日不是揍了这个、就是打了那个。

  带着一帮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弟走街串巷、上蹿下跳、耀武扬威!

  又因长得黑,不出几日全京上下都认识这位沈家二公子。

  沈晖没想到这个弟弟能这么闹腾,后来沈家夫妇也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于是求陛下破格将他提前送进云台书院。

  结果消停不到半个月,又鼻青脸肿跑了回来。

  问他怎么回事,跟倔驴投胎似的一声不吭,鼻血还滴着也不忘扒饭,吃完饭没等着训话撸起袖子就往街上跑。

  鸡飞狗跳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四年。

  直到沈昭十岁那年,他挑了个良辰吉日将他纸上列出来的人不管比他大的、小的都打了一顿。

  当然,他也被打了回来,毕竟对面人多势众,可是名声也臭了。

  沈晖领着人回家时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他查过沈昭打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何必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学学那林家小子不好吗。

  沈昭很委屈甩开沈晖的手就自己回了家,结果第二日就消失个没影,只留下一封信说什么他要去拜访高人。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沈晖又气又好笑,但那小子自小就是个滑头,他们将家里的人都派出去人影子都没见着。

  他当时也后悔说的话是不是重了些,直到三个月后自关陵送来一封信,寄信人是程愫。

  沈、程两家有些交情,他也知道程愫,程老将军一直没有娶妻到了晚年才收程愫做了义子。

  这些年家中也一直清楚沈昭的情况,吃了什么、睡得怎么样,学了什么、又和谁打了架,立了什么功,他们都知道。

  都是程愫来信中提到的,他则是那个回信的人。

  即便没见过程愫,沈晖也料定他是位清风霁月的君子,可惜死在了二十八岁,大好年华。

  沈晖看着眼前白净的少年有一瞬间恍神。

  他依稀记得这傻子一向不在意自己外貌来着,在京城的那四年眼见着白了些却死活不乐意,说没男子气概。

  怎得六年不见,驴粪蛋上也开出花了。

  沈昭察觉身侧的目光只觉浑身不舒坦,三两口将碗里剩下的饭刨进嘴里就打算走。

  “阿昭,谢谢。”

  沈昭听着这堪称温柔的声音,脚步一顿,面容扭曲,这要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能不能正常点,我又没死。”

  沈昭觉得他哥有病。

  沈晖气笑了:“怎么,不骂你两句还不习惯?要不直接打一架?”

  沈昭神色有些不自在,轻哼一声:“你如今可打不过我。”

  沈晖看着他认真道:“谢谢你当年替我出头。”

  “嗯……走了。”

  沈昭摆摆手率先离去,晚风灌进他的浮光锦袍,猎猎作响。

  沈昭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幼时还在居延关时就知道有个哥哥在京城,进云台后,更是知道了不少关于他哥的事。

  当初陛下让沈晖做太子伴读自然有很多人不服,加上京中无人撑腰便欺负他。

  那段时日世家、朝臣因皇帝不开后宫,没少借此攻讦皇后和尚且年幼的太子,沈晖不想给太子惹事,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他忍不了。

  避免误伤他花了四年将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顺便练习武艺,然后寻了个风和日丽的天全部揍了回去。

  后来他将这些事告诉程愫,他才有些后知后觉。

  程愫说他太过鲁莽,明明可以玩阴的偏要给旁人留下把柄。

  说他这个锯嘴葫芦迟早要吃亏。

  说沈晖骂他是在担心他。

  可那时他哪里知道,心里只想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而且京城这等繁华之地本就不适合他。

  谁知道沈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少年仰头看了眼月亮,小声嘀咕:“这有啥好看的。”

  说完抬脚走出院子,每一步都踏着晚风,高束的马尾在身后止不住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