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天地共鸣-《金蝶引》

  “林小姐,我不太懂你。”

  韦七揉了揉自己被松绑的手腕,见林乔固执地将鸣岐琴放在她身前,忍不住失笑出声:“你这丫头,我的琴就这么好听?”

  林乔今日眼前只覆了层薄纱,她牵过韦七的手轻轻搭在琴弦上:“一日蒙师,终身承恩。”

  通灵符微微发热,黄色符纸消失只剩下韦七掌心的红色纹路。

  一滴泪毫无征兆落在林乔手背。

  韦七目光越过林乔肩头落在她身后那道颀长的黛色身影上,终究没忍住哭出声。

  她懂了,懂了这姑娘为何一直如此执着。

  “小七。”

  “……韩先生。”

  虽有师徒之名,韦七却不从唤韩崧师父,只敢尊称一声“韩先生”。

  锦城人人都知东郊竹溪里有位避世不出的琴师,而他身边有个丑陋的小丫鬟。

  韩先生清雅绝尘,小丫鬟粗鄙丑陋。

  云泥之别。

  有人曾隐晦劝韩先生换个伶俐标致的,免得损了自身清雅。

  韩先生淡淡一笑,斜眼一瞥,收手抱琴留下句“关你屁事”扭头就走。

  有人劝韦七遮遮脸上的胎记,免得给韩先生丢脸。

  韩先生却说能给他丢脸的只有琴技,于是转头就带着韦七去了城里最好的绣衣阁。

  韩先生身边只有琴和那个小丫鬟最值钱。

  自己一柜子黛色锦衣,琴却必须用最好的弦,小丫鬟得穿最好的衣物。

  十岁以前的韦七活得不像个人样,遇见韩崧后韦七时常觉得自己活在一场美梦中。

  韩先生每逢参加宴会回来就会躲在竹溪里缓上足足一个月,嘴里骂那些酒囊饭袋一个月,句句不重样。

  一出竹溪里又变成那位少言寡语的琴师。

  尤其涉及琴,他总会暴跳如雷。

  韦七有时会故意弹错音,便会换来一声“朽木不可雕也”。

  韩先生其实只会说这一句话。

  每当韩先生露出话痨嘴毒挑剔的另一面时,韦七总会暗自窃喜。

  她不必与人争抢,只需静静守在韩先生身边便能独享这份秘密,像散落在梦里的珍珠,唯有她有幸拾起,悄悄珍藏。

  韦七以为自己能将那点隐秘的心思一直藏下去,一直做韩先生身后那道影子。

  怎么就没藏住呢……

  怎么,就没藏住呢……

  众人皆被刑场上的韦七吓了一跳。

  似哭似笑,状似疯魔。

  那送行的少女就静静跪坐她对面,谁也看不明白。

  韩崧悄然走至韦七身后,双臂环住哭得止不住颤抖的人,掌心覆在她双手上。

  他的气息混着雨雾落在她耳畔,似轻语又似叹息:“小七……为师今日便教你最后一课。”

  “铮!”

  细雨落在琴身上溅起细小水花,刑场的嘈杂声瞬间被这第一道琴音压下。

  初起的琴音如春日流云般舒缓,宛若清凌凌的水波般渐渐往四周铺陈开、穿过层层雨雾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挑着担子的货郎忍不住放下扁担驻足而听;河边浣衣的妇人手中木杵悬在半空,连衣服脱了手顺流而下都未察觉。

  刑场附近的人家将一扇扇木窗推开,顺着琴音飘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天边云雾翻涌,厚重的云层好似都随着这一声声琴音裂开道道缝隙,漏下几缕天光。

  林筠握笔的手一顿,看着落在案卷上的暖日蓦地一笑。

  算算时辰,妹妹应当成功了吧。

  坐在林筠号舍对面的人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浑身镶珠嵌玉,连续三日笔耕不辍已是眼下乌青,见对面那人还笑得出来心中大呼有病!

  林乔听得雨势渐小不禁诧异伸出手,只剩些许夹杂着水汽的凉风从她指尖穿过。

  “小姐,雨停了。”

  人声皆静,只闻草木河川微微晃动声。

  琴音清亮如云端雁鸣,醇厚似深谷松涛。

  穿林渡水,星河倾泻,昆山玉碎,东海潮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恍惚立于天地旷野之间。

  不知是谁唤出了第一声:“《百羽录》!”

  那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含热泪:“是归云大师的《百羽录》!”

  “不对!又不似《百羽录》!”

  “阿娘,你怎么哭了?”岳寒雁见皇甫汐泪水直泛忙递上手帕。她从未见娘这般伤心过。

  “这就是《百羽录》。”

  皇甫汐拭去眼角的泪,她当年七岁已经记事,正是因归云大师一曲《百羽录》,她爹娘才决定开城门迎盛军。

  明明调子一样,《百羽录》泣诉哀鸣,道尽人间苦楚。

  这首曲子却平和宽阔,多了些安稳,尽显盛朝气象。

  “雁雁,你知道对一个王朝来说,什么最重要吗?”

  岳寒雁似懂非懂:“百姓?”

  “是民心,别担心,你那位齐直讲不会再有事。”

  这时,岳寒雁突然惊呼出声,指着窗外褪去灰霾的天:“娘!快看!”

  不过瞬息,四面八方的鸟鸣如潮水般涌来,几只离刑场最近的白鹭率先盘旋落下,振翅长唳。

  檐下燕纷纷出巢,数不清的绯红绣眼、明黄黄鹂落于俏绿枝头,混着不知名雀鸟的靛蓝和翠绿。

  鸣声婉转灵动,鸟鸣与琴声相和,竟成天然的韵律。

  围观人群纷纷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各色鸟雀展翅翩飞的模样好似被风吹散的七彩云霞,翅羽上抖落的的雨珠在阳光下颗颗坠落,宛若星子坠地,

  好美……

  众人心间皆浮上这一念头,这时他们才惊觉连绵了好几日的细雨早已停止了飘落,云层散尽,澄澈晴空一片碧蓝,甚至隐隐有道虹霞浮在天边。

  “老师,这便是你想让朕看的?”

  皇帝忽而回神,满眼惊叹,二人立于河边一四面大敞的楼阁上,早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丫头是如何做到的?”

  “她说全凭天意。《百羽录》由韩崧最后补全,若上天怜他,便允他徒弟借这《百羽录》保全性命。”

  天意……

  归云大师的名号他听说过,那年他才五岁,自朝阳门一曲,父皇的军队势如破竹、没多久便攻下皇城。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惊呼。

  皇帝抬目远眺,一只七彩鹦鹉衔着嫩绿桂枝穿过群鸟直直朝他飞来,皇帝下意识伸出手,桂枝稳稳落于掌心。

  有人那日在刑部见过皇帝,百姓见此异象,先是屏息,随即齐齐叩首高呼:“天降祥瑞,圣德昭彰!天意归心,陛下万岁!”。

  皇帝沉吟片刻,指着停在栏杆上那只眼熟的鹦鹉道:“老师,雪团也是天意?”

  虽颜色变了,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林淳嘴抽了抽:“乔丫头说劳您亲自跑一趟,说什么也得送您点礼。”

  他当时求她换只鸟,她非说没必要。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桂枝,百姓齐呼高声传来。

  这份礼可真够大的。

  “走吧,下去看看。”

  ——

  “小七……”

  韦七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那透如白雾的手,心口扯紧般疼,从前她刚被捡回去时,韩崧便是这样手把手教她,教她懂事明理。

  多年相处,她自然听得懂他的琴声。

  “您是要我原谅他们吗?”

  韦七哽咽出声:“可我做不到!”

  “我恨,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当初韩崧一走了之,她才意识到就算他不回应她也没什么。

  那她就收敛心思老老实实当他徒弟,像从前一样,他做他不理世俗的琴师,而她永远做他身后那个丑丫头。

  可那些人将这一切全毁了!

  “为师是要你原谅你自己。”韩崧用魂力一点点拂去她脸上的泪,执念已消,金蝶印散,他半透明的魂体泛起细碎的星点,逐渐稀薄:“天地广阔,你还小,你的人生不能只有仇恨。”

  韦七不敢回头,触碰琴弦的指尖忍不住发颤,心中藏了多年的委屈还是被她道了出来:“您又要丢下小七了吗?”

  “当年小七不懂事才——”

  韦七慌忙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声音被泪水呛得哽咽,小心翼翼恳求:“求,求您别离开我。”

  “小七,阴阳两隔,能同你道别已是为师最大的幸运。”

  恍惚间,似有熟悉的温度覆在她头顶。

  韦七已浑身脱力,眼泪还在止不住的流。

  “好好活下去吧,就当替为师活下去……”

  ……

  伴随最后一缕琴音,一片雨燕尾羽顺着琴声缓缓飘落,飘向林乔摊开的掌心。

  魂力拨琴,天地共鸣。

  先生您看,上天也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