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桑农重笑-《大明岁时记》

  春风染绿江南岸的时候,沈家村的晒谷场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样。

  原本光秃秃的土场被铺上了平整的青石板,边缘用鹅卵石砌出浅浅的排水沟。场边搭起了两座宽敞的竹棚,棚下整齐排列着数十个竹制蚕匾,每个匾上都贴着小纸条,写着“抗瘟蚕种三代”“青桑1号饲料组”等字样。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年轻人正围着一个黄铜仪器争论,那仪器是阿秀托人从城里买来的温度计,玻璃管里的红线随着阳光移动缓缓上升。

  “我说了辰时温度得控制在二十八度,你看这表,都三十一了!”王二柱的嗓门比去年洪亮了不少,他手里拿着阿秀编写的《蚕房管理要诀》,指着其中一页跟李大叔的儿子李狗蛋较真。

  李狗蛋涨红了脸,手里攥着块沾着桑叶汁的抹布:“可蚕子今天吃得欢,哪像你说的会中暑?再说这破管子准不准啊?昨天还指到三十五,蚕不也好好的?”

  “那是因为昨天有风!”王二柱把要诀往桌上一拍,纸页哗啦啦响,“阿秀姐说了,温度高的时候得开窗通风,你倒好,怕蚕着凉关得严严实实——”

  “吵什么呢?”阿秀提着个竹篮走过来,篮里装着刚采的嫩桑叶,水珠顺着叶片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她今天换了件新做的蓝布衫,袖口绣着片桑叶图案,是村里绣娘照着蚕茧的纹路绣的。

  见阿秀来了,两人都闭了嘴。王二柱挠挠头,指着温度计:“阿秀姐,狗蛋他不信这表,说蚕没事。”

  李狗蛋梗着脖子,却不敢看阿秀的眼睛,只小声嘟囔:“本来就没事嘛……”

  阿秀没看温度计,反而走到蚕匾前,伸手轻轻抚过那些通体雪白的蚕宝宝。它们正趴在切成细丝的青桑1号桑叶上,吃得浑身滚圆,粪便颗粒均匀,是健康的深绿色。她又拿起旁边一个没控制温度的对比组蚕匾,里面的蚕虽然也在吃,但动作明显迟缓,有些还缩在角落,粪便带着点浅黄。

  “你看,”阿秀指着两组蚕,“这组温度超了的,粪便偏稀,说明消化不好。现在看着没事,等结茧时就会比正常的小一圈,出丝量至少少两成。”她拿起温度计,用干净的棉布擦了擦玻璃管,“这表是准的,但也不能全靠它。阿爹教过我,看蚕的状态比看表更重要——它们要是昂着头到处爬,就是热了;缩成一团不动,就是冷了。仪器是帮咱们省事的,不是让咱们偷懒的。”

  李狗蛋看着两组蚕的区别,脸慢慢红了,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他偷偷藏的炒黄豆,塞给王二柱:“刚才是我犟,给你吃。”

  王二柱咧嘴一笑,接过来就往嘴里倒,含糊不清地说:“早这样不就完了……”

  阿秀笑着摇摇头,转身往晒谷场另一头走去。那里更热闹,十几个桑农正围着陈老伯,看他演示新做的“桑叶铡刀”。那铡刀是阿秀画了图纸,村里铁匠铺打的,刀刃呈弧形,底下垫着带刻度的木板,能把桑叶切成均匀的细丝,比用手剪快了十倍不止。

  “陈伯,这玩意儿真能省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桑农眯着眼问,他手里还攥着把用了三十年的铁剪子,剪口都磨圆了。

  陈老伯把一捆青桑1号桑叶塞进铡刀,脚踩踏板,“咔嚓”一声,刀刃落下,桑叶瞬间变成细细的丝,落在下面的竹筐里。“你试试就知道了,”他让开位置,“以前你一天剪十斤叶就得歇,这铡刀,一个时辰就能弄五十斤,还匀净。”

  老桑农半信半疑地踩下踏板,刀刃落下的瞬间,他眼睛一亮,又连踩了几下,看着竹筐里整齐的桑叶丝,忽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好家伙……这比我家老婆子剪得还好!”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在哪能打这种铡刀,陈老伯得意地扬起手里的图纸:“阿秀画的图,咱们村铁匠铺就能打,二十文钱一把,比买城里的铁剪子还便宜!”

  晒谷场的另一头,几个妇女正坐在竹席上,手里拿着细针,将蚕茧上的丝头缠在缠丝板上。她们旁边摆着阿秀设计的“缠丝架”,一个简单的木架上装着几个可以转动的轮子,把蚕茧放在温水里泡软,丝头搭在轮子上,摇动摇柄,丝线就会自动缠在板上,又快又整齐。

  “以前缠一斤丝得耗大半天,现在用这架子,俩时辰就能缠三斤!”一个胖婶笑得脸上的肉都颤,手里的摇柄转得飞快,丝线在阳光下闪着莹白的光,“等卖了丝,我就给我家三小子娶媳妇!”

  “可不是嘛,”旁边的瘦婶接话,“阿秀还教咱们用蚕沙(蚕的粪便)做肥料,我家那二分地的油菜,长得比别人家高半截,今年准能多榨两桶油!”

  阿秀站在晒谷场中央,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暖洋洋的。

  去年这个时候,沈家村还在为蚕瘟发愁,不少人家想把桑地改种水稻。是陈老伯带着她挨家挨户劝说,先拿出抗瘟蚕种试养,又用自家的桑田试种青桑1号,才慢慢让大家信了新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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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第一次在李大叔家蚕房看到的情景:发黑的蚕尸堆在角落,李大叔蹲在地上抽烟,烟袋锅敲得地面邦邦响,说“这行当没法干了”。而现在,李大叔正忙着给年轻人们演示如何调配桑叶饲料,嗓门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阿秀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手里举着个小小的蚕茧,茧子是漂亮的金黄色,“你看!我养的‘金茧蚕’结茧了!是不是能卖好多钱?”

  这是村里最调皮的丫头小花,以前总爱往蚕房里扔石子,现在却成了最积极的养蚕能手。

  阿秀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个金茧,茧上的纹路细密均匀,确实是上品。她笑着从兜里掏出颗用蚕茧做的珠子——那是她用废茧煮软了压制成的,穿在红绳上,亮晶晶的。

  “这个送给你,”阿秀把珠子戴在小花脖子上,“你的金茧能卖好价钱,但更重要的是,你用心养它们了,对不对?”

  小花摸着脖子上的珠子,重重点头:“嗯!我每天都给它们唱歌呢,它们听得懂!”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顺着风飘出去很远,掠过成片的桑田。桑田里,新栽的青桑1号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叶片在风中舒展,像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在鼓掌。几个年轻小伙子正推着阿秀设计的“桑田推车”,车斗里装着新摘的桑叶,推车的轮子是用废弃的蚕匾改的,滚动起来悄无声息。

  陈老伯走过来,手里拿着本厚厚的账册,上面记着村里这半年的收成:“阿秀,你看,这是各家报上来的,用了新法子,蚕茧产量比去年翻了一倍还多,而且丝质好,城里的绸缎庄来了好几拨人,出的价钱比往年高三成!”

  阿秀接过账册,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笔都浸透着桑农的汗水。她忽然想起刚推广新蚕种时,王二柱偷偷跟她说:“阿秀姐,要是大家赔了,咱们可就成村里的罪人了。”那时他眼里的担忧,现在变成了实打实的笑意。

  “老伯,”阿秀合起账册,“咱们是不是该建个蚕种培育房?把最好的蚕种选出来,明年分发给周边的村子,让他们也试试?”

  陈老伯眼睛一亮:“我正想说这事!昨天邻村的村长还来打听,说他们村的桑叶总生虫,问能不能买咱们的青桑1号枝条回去扦插。”

  “当然能,”阿秀笑了,“还要教他们怎么浸根,怎么防虫……对了,得编本更简单的小册子,把温度、湿度这些,用图画标出来,不认字的也能看懂。”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城里绸缎庄的伙计来了,他们每次来都要带些城里的新鲜玩意儿,这次却带来了个好消息——知府大人要在沈家村办个“江南桑蚕大会”,邀请各地的桑农来交流学习。

  “阿秀姑娘,知府大人说了,”伙计笑得眉飞色舞,“您要是肯去主讲,他亲自给您题字!”

  阿秀还没答话,周围的桑农们已经欢呼起来:“好啊!让他们都来学学咱们的法子!”“阿秀姐快去!让他们见识见识沈家村的厉害!”

  阿秀看着大家兴奋的脸,又看了看远处连绵的桑田,那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无数双期待的眼睛。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在蚕房里偷偷掉眼泪的自己,那时她以为,只要养好自己的蚕就够了。可现在她才明白,好的技术,好的法子,从来都不是藏起来的宝贝,而是要像桑叶上的露水,落在更多人的田地里,才能滋养出更繁茂的绿意。

  “告诉知府大人,我去。”阿秀的声音清亮,像初春解冻的溪水,“但不是我一个人讲,要让王二柱讲控温,让李狗蛋讲铡刀用法,让胖婶讲缠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都该让大家听听。”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我这就回去报信!”

  马蹄声远去,晒谷场上的笑声更响了。王二柱正跟李狗蛋比试谁摇缠丝架更快,陈老伯在给老桑农们演示新做的桑剪,小花举着她的金茧,追着蝴蝶跑过青石板路。

  阿秀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所谓“桑农重笑”,从来都不是靠某一个人,而是靠每双手都动起来,每张脸都笑起来——就像那些蚕宝宝,一起吃,一起长,一起吐出洁白的丝,才能织出最温暖的绸缎。

  风穿过晒谷场,带着桑叶的清香,也带着桑农们久违的、沉甸甸的喜悦,吹向更远的江南。那里,还有更多等待着笑容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