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送礼清单-《大明岁时记》

  寿宴的喧嚣还没散尽,王知府的书房已亮起了灯。窗纸上映着两个晃动的人影,王知府正用银签挑着燕窝,对面坐着的张万堂则捧着个红绸包裹的册子,指尖在绸面上反复摩挲,像在掂量什么烫手的物件。

  “大人,这是今日的礼单,按您的意思,分了‘明’‘暗’两栏。”张万堂把册子往前推了推,绸面滑落,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明面上的礼都记在前面,像周掌柜的寿屏、李盐运使的旧账册,看着体面,实则不值什么;后面这栏是‘暗礼’,都是实打实的进项。”

  王知府放下银签,拿起册子翻了两页。明礼单上字迹工整,“松鹤寿屏一套”“云锦两匹”“古砚一方”,每项后面都标着市价,看着倒也合规。翻到暗礼单时,他的指尖顿住了——上面的字用极细的炭笔写就,墨迹浅淡,得凑近了才能看清:“沈砚之,纹银五百两,托言‘贺寿’,实为本月漕运分成”“马御史,东珠一串(十二颗),由绸缎庄周老板代呈”“织造局监事,良田三亩(位于城南码头旁),地契藏于寿桃酥盒底层”。

  “沈砚之倒是懂事。”王知府哼了一声,指尖在“五百两”上敲了敲,“上月他从漕帮手里抢了三船丝,我替他压下了官司,这点银子,算他识趣。”

  张万堂赔着笑:“沈公子年轻气盛,却懂得‘规矩’,比他老子会来事。倒是那个马御史,您说他突然南下巡查,真的只是‘路过’?”他压低声音,“我让人查了,他昨儿去了趟府衙档案室,盯着万历年间的赈灾案看了一下午。”

  王知府的脸色沉了沉,将册子往桌上一拍:“查他做什么?一个京官,在苏州掀不起浪。他收了东珠,就得替咱们说话。”他忽然想起什么,又翻回明礼单,指着“李盐运使 旧账册”那行,“这账册你看过了?真是万历年间的?”

  “看了,”张万堂点头,“纸是旧纸,墨迹却像是新仿的。李大人怕不是想借这‘旧账’提醒您——当年他爹任苏州通判时,替您顶过挪用赈灾粮的罪,如今该还人情了。”

  王知府捏着册子的指节泛白。二十年前那场赈灾粮案,他本是主谋,却让李盐运使的父亲当了替罪羊,发配到了关外。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扶持李家,就是怕旧事败露,没想到李盐运使竟用这种方式敲打他。

  “这账册……”王知府话没说完,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大人,沈公子派人送了封信,说是礼单上漏了样东西,让小人给您补送来。”

  张万堂眼疾手快,把暗礼单塞进袖中,王知府则将明礼单往燕窝碗下一压,扬声道:“进来。”

  小厮捧着个锦盒进来,盒里铺着黑绒,放着枚鸽蛋大的玉佩,玉质通透,上面雕着“清廉”二字。“沈公子说,这玉佩是家传的,本想亲自送来,奈何临时有急事,让小人给您赔个不是。”

  王知府拿起玉佩,指尖划过“清廉”二字,忽然笑了:“替我谢过沈公子,告诉他,礼我收了,让他放心。”

  小厮退下后,张万堂才敢开口:“这沈砚之,送玉佩还刻着‘清廉’,是在嘲讽咱们?”

  “他是在表忠心。”王知府把玉佩揣进怀里,“这玉是前朝御史的旧物,当年那位御史因弹劾贪官丢了官,沈砚之送这个,是说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却愿为咱们所用——比送银子更聪明。”

  正说着,周掌柜的儿子周明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个账本:“爹让我给大人送本月的‘分成’,顺便……问下那串东珠,马御史收得还满意?”

  王知府翻着周明递来的账本,上面记着绸缎庄每月给府衙的“孝敬”,数目与暗礼单上的“东珠”价值刚好对得上。“放心,马御史说了,回京后会在吏部替你爹美言几句。”他忽然抬头,“你爹那寿屏上的金线,是用的官银熔的吧?下次别这么张扬,仔细被人抓住把柄。”

  周明脸一红:“是,小的记下了。”

  等周明走后,张万堂看着桌上的明礼单,忽然冷笑:“这些礼单看着花团锦簇,实则都是勾连的绳。大人您看,沈砚之的银子、李盐运使的账册、周掌柜的东珠,哪样不是带着钩子?”

  王知府重新拿起暗礼单,就着灯光仔细看。炭笔的字迹在纸上洇开,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苏州城的官与商都网在其中。他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年他以为自己能跳出这网,如今才明白,进了这苏州城,谁也逃不掉。

  “把这礼单收好吧。”王知府将册子递给张万堂,“明儿让账房抄一份,藏到地窖的砖缝里——这东西,既是进项,也是催命符。”

  张万堂接过册子,红绸重新裹上时,他忽然发现绸角沾着点墨痕,像是从暗礼单上蹭下来的。他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刮掉,心里却突突直跳——这礼单上的名字,多一个,这网就紧一分,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勒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像一张摊开的账册。王知府端起燕窝碗,银签上的燕窝在灯光下泛着白,他忽然觉得,这甜腻的东西,倒像是用那些礼单上的银钱熬成的,咽下去时,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