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立足不易-《大明岁时记》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二响,沈砚灵已经站在锦绣阁的后巷里。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脚下的青石板滑溜溜的,还沾着些不明污渍——昨晚绮罗坊的伙计又来倒脏水了,只是这次没算准时辰,被守夜的老周逮了个正着,此刻那伙计的鞋印还歪歪扭扭留在墙根下。

  “姑娘,这荆棘种上了,再敢有人翻墙,保准扎他个好歹!”老周举着铁锹,把最后一丛带刺的藤蔓埋进土里,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泥。他是沈砚灵从苏州带来的老伙计,一手木工活做得地道,铺子的雕花柜台就是他打的。

  沈砚灵点点头,指尖拂过藤蔓上的尖刺,冷声道:“不是要扎他,是让他知道,锦绣阁的墙不好翻。”她转身往铺子走,刚到门口就愣住了——绮罗坊的伙计正把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立在两家中间的巷口,红漆写着“苏绣正宗,假一赔十”,那字恨不得比锦绣阁的门楣还高。

  “这是故意堵咱们的门啊!”老周气得铁锹都顿在地上,“他们家那绣活,上个月还拿机绣充手绣,被人告到坊司去了,还好意思写‘正宗’?”

  沈砚秋灵没说话,推开铺子门。迎面撞见的是堆在门槛边的几个木箱,里面是她前几日从苏州运过来的绫罗绸缎,此刻箱盖被划开了道口子,一匹上好的杭绸被扯出半尺长的纱线。不用问,定是昨晚的“意外”。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绣架前。架子上绷着那幅未完成的“百蝶图”,王老爷的女儿后天就要来取,此刻却有只蝴蝶的翅膀被人用针尖戳了个小洞——显然是夜里有人撬窗进来过,只是没找到更值钱的东西,便泄愤似的毁了绣品。

  “这群人也太下作了!”老周急得直转圈,“要不咱们报官吧?”

  “报官?”沈砚灵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剪掉被戳破的丝线,“没凭没据,坊司只会说‘同行纠纷,自行调解’。再说了,王老爷的活要赶,没时间耗在官司上。”

  她重新拈起针,指尖稳得没半点抖。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绢布上,照亮了细密的针脚——她打算在破洞处补只停在花瓣上的蜜蜂,翅膀用金箔线绣,正好遮住破损,反倒添了几分生趣。

  正绣着,门外传来喧哗。绮罗坊的李掌柜带着两个穿绸衫的男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是负责坊市管理的刘吏目。

  “刘吏目您瞧,”李掌柜指着锦绣阁的招牌,“她这‘锦绣’二字,跟宫里尚衣监的绣坊重名了,按规矩得改!我早就说过,一个南来的丫头片子,哪懂什么规矩?”

  刘吏目捻着胡须,慢悠悠道:“沈掌柜,按《大明市坊条例》,商铺名号不得僭越官署机构,你这招牌……”

  沈砚灵放下针,走到门口。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手,从柜台下摸出一卷纸,展开是苏州府衙给的文书,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印:“刘吏目请看,小女子这‘锦绣阁’是天启元年在苏州注册的,比京城尚衣监的‘锦绣局’早了三年。按规矩,先注册者优先,倒是李掌柜,上个月刚把铺子从‘李记绣庄’改成‘绮罗坊’,怕是没报备吧?”

  李掌柜的脸腾地红了——他确实没报备,只想借着改名抢生意。

  刘吏目看着文书,又瞥了眼李掌柜,干咳两声:“既然有苏州的文书,那便合规。只是……沈掌柜初来乍到,还是得懂些京城的规矩,别让人挑了错处。”

  “多谢刘吏目提醒。”沈砚灵微微欠身,目光扫过李掌柜,“倒是李掌柜,方才说小女子的绣品不正宗,不如让刘吏目评评?”她转身取来两幅绣品,一幅是绮罗坊挂在门口的“牡丹图”,另一幅是自己刚补好的“百蝶图”。

  “您瞧这牡丹的花瓣,”沈砚灵指着绮罗坊的绣品,“针脚间距不均,用的还是合股线,看着厚实,实则是为了藏住机绣的痕迹。”再指向自己的绣品,“小女子这蝴蝶翅膀,用的是‘虚实针’,近看是线,远看像真的覆着磷粉,每根线都劈成了六丝,李掌柜敢把您的绣品拆开来看看吗?”

  刘吏目凑近了细看,指着百蝶图上那只蜜蜂:“这蜜蜂……倒是比别的蝴蝶更鲜活。”

  “昨日不慎被虫蛀了个小洞,临时补的。”沈砚灵坦然道,“做生意总有意外,但心术不能歪。”

  李掌柜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拽着刘吏目就走:“吏目大人,咱们还有事……”

  等人走远了,老周抚着胸口笑:“姑娘这招太妙了!他以后再敢来捣乱,咱们就把绣品拆开给人看!”

  沈砚灵却没笑,拿起针线继续绣蜜蜂的触须:“这只是开始。京城这么大,想站稳脚,光靠手艺不够,还得防着这些明枪暗箭。”

  阳光爬到绣架顶端时,那只蜜蜂终于绣完。金箔线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竟真像停在花上振翅,连老周都看呆了:“活了!这蜜蜂活了!”

  沈砚灵望着窗外,绮罗坊的广告牌还立在巷口,但她忽然觉得,那些刻意挡路的东西,反倒成了垫脚石——至少让她看清了,这京城的天,比苏州的更高,也更烈,得用更硬的骨头去扛,更细的针去缝补。

  她拿起剪刀,剪掉最后一缕线头,轻声道:“老周,把那几匹被划坏的杭绸拿出来,咱们做些荷包,低价卖给街坊,就当赔罪——告诉大家,锦绣阁的东西,哪怕有瑕疵,也绝不以次充好。”

  老周应声去了,铺子外传来他洪亮的吆喝:“锦绣阁赔罪荷包,十文钱一个,绣的都是真手艺嘞——”

  沈砚灵听着,嘴角终于扬起一点笑意。立足不易又如何?针在手里,心在腔里,总有能绣出一片天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