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风雨飘摇-《大明岁时记》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低了沈府的檐角。沈砚灵站在书房窗前,指尖划过窗棂上凝结的水汽,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窗外的运河上,最后一艘漕船正收起风帆,船工们的号子被风撕得细碎,混着渐起的雨丝落在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涟漪。

  “姐,你看这云。”沈砚堂抱着个铁皮灯进来,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他手里的纸条,“常州那边传来的,说赵党今儿在码头扣了三船盐,理由是‘查验私货’,其实是冲着咱们上周运过去的那批药材来的。”

  沈砚灵接过纸条,墨迹被灯烟熏得发灰,上面“药材被扣”四个字刺得人眼疼。她转身看向墙上的江南水系图,图上用朱砂圈出的运河支流旁,密密麻麻标着小字:“二月初三,漕船十三艘”“二月十五,盐船改道”……最末一行是她今早刚添的:“赵党新派了巡防营驻守无锡码头”。

  “他们倒是比预想中更急。”她指尖点在“无锡”二字上,指甲在纸页上压出浅浅的凹痕,“去年冬天囤的盐够府里支应到三月,可常州的药铺还等着这批药材救急——那些治风寒的草药,再过半个月就潮得不能用了。”

  “要不……让老周头带船队走芦苇荡?”沈砚明把灯往图上凑了凑,光晕里的芦苇荡像片摇晃的青纱帐,“他熟水性,去年躲过三回盘查呢。”

  沈砚灵没应声,目光落在书桌角落的青瓷罐上。罐里装着新收的茶籽,是前几日湖州茶农送来的,说“今年雨水足,开春准能出好茶”。她忽然想起今早去粮仓时,老管家正带着佃户们翻晒稻谷,谷粒落在竹匾里的声音,像沙漏在计数。

  “去告诉老周头,”她忽然开口,声音被窗外的风声揉得有些沉,“今晚三更开船,走太湖北岸的浅滩。让船工们把药材混在稻壳里,每层稻壳铺三寸厚,上面再压两袋新米——赵党那帮人鼻子尖,却最瞧不上‘粗粮’,定不会细看。”

  沈砚堂刚要转身,又被她叫住:“让厨房烙五十张咸饼,多放芝麻,船工们半夜撑船容易饿。对了,把库房里那批桐油拿两桶,涂在船底,防礁石刮破船板。”

  “得嘞!”沈砚堂拎着灯往外走,铁皮灯晃出一串昏黄的光,照亮走廊里堆着的麻袋——里面是刚碾好的新米,米香混着桐油的气息,在空气中酿出一种踏实的暖意。

  雨下得密了,打在瓦上“哗啦啦”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屋顶。沈砚灵重新铺开纸条,就着油灯的光提笔回信,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竟比窗外的雨声更清晰:“盐船被扣勿慌,药材改走浅滩,附芦苇荡航线图……”

  写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负责采买的伙计浑身湿淋淋地闯进来,手里举着个用油纸裹紧的包裹:“小姐,苏州府的绸缎庄送来了新织的‘雨过天青’缎子,说……说赵大人的管家也在那边订了同款,让绣娘赶制春袍。”

  沈砚灵拆开包裹,缎子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蓝,织纹里的银线像藏了星子。她忽然想起去年深秋,赵党在苏州府试种的新棉田被淹时,父亲曾说:“江南的风,从来都是先从水面起的。风紧了,船就得会绕弯子。”

  “把缎子送到绣房,”她把包裹推回给伙计,指尖在缎面上轻轻一按,留下个浅痕,“告诉绣娘,按去年的样子做,领口绣水波纹——别太扎眼,就像运河里的水,看着平,底下才有劲。”

  伙计退出去时,雨势更猛了,仿佛要把整个江南都泡进水里。沈砚灵走到粮仓门口,老管家正带着人把最后一袋稻谷搬进仓房,竹匾里剩下的谷粒被风吹得乱滚,她弯腰捡起一粒,放在指尖捻了捻——饱满得能掐出白浆。

  “这雨下透了,开春的秧苗准长得好。”老管家擦着汗笑,皱纹里还沾着谷糠。

  沈砚灵望着仓房外被风吹得摇晃的芦苇丛,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谷粒里的生机,那些浸在雨里的船板,那些绣在缎面上的水纹,早就在悄悄蓄力了。

  风雨欲来?或许吧。但此刻仓房里的稻谷在呼吸,芦苇荡里的船正在解缆,连灯芯爆响的火星,都像是在数着日子——等雨停了,风转向了,总有能顺流而下的时候。

  她转身回了书房,油灯在窗纸上投下她的影子,与墙上的水系图重叠在一起,像一叶正待启航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