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师生论政-《大明岁时记》

  暮色漫进紫阳书院的窗棂时,沈砚明正蹲在药圃里给薄荷浇水。竹制的洒水壶“咕嘟咕嘟”漏着水,他却没察觉,耳朵支棱着,听着书房里的动静——周芷兰又在和人争执,这次的声音比上次更烈,像是在拍桌子。

  “新政?我看是胡闹!”一个苍老的声音炸响,是教策论的王夫子,“减免商税?农户的税银本就重,再从他们身上刮油水补商税窟窿,这不是逼着百姓逃荒吗?”

  周芷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王夫子只看见农户苦,没瞧见商户的难处?去年海运遭了台风,十船货沉了七船,商户赔得家破人亡,再按旧例征税,怕是半个月内就得有三成商铺关门。”

  “关门也是他们自找的!”王夫子冷笑,“投机倒把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百姓?现在要朝廷兜底了?我告诉你,这新政要是推行,不出半年,江南就得乱!”

  沈砚明直起身,薄荷叶子上的水珠顺着指尖滴在鞋面上。他想起前几日去镇上买笔墨,布庄的张掌柜正对着空货架发呆,说“进货的船被扣在海关,光滞港费就够抵三个月的利钱”,那时他还不懂,现在忽然有点明白周芷兰的话——商铺关了,农户种的棉花、织的布卖给谁去?

  “沈砚明!”周芷兰忽然喊他,“进来。”

  沈砚明捏着洒水壶走进书房,王夫子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气得山羊胡直颤;周芷兰坐在案后,指尖敲着一份泛黄的账册,封皮上写着“江南商户欠税名录”,红笔圈出的名字密密麻麻。

  “你来说,”周芷兰把账册推给他,“这上面的商户,有多少是靠盘剥农户发家的?”

  沈砚明翻了两页,忽然指着其中一行:“张记布庄?张掌柜上周还在给乞丐施粥,说‘生意再难,也不能看着人饿死’。”他又翻到另一页,“还有李记粮铺,去年饥荒,他按平价卖了三个月的粮,自己家都快断炊了。”

  王夫子哼了一声:“个例罢了!多数商户……”

  “多数?”沈砚明抬头,眼里带着少年人的执拗,“王夫子去过码头吗?那些扛货的脚夫,一天挣的钱够买两斤米,都是商户给的工钱;农户的菜能运到城里,靠的是商户的马车;就连书院的笔墨纸砚,也是商户从千里之外运来的。”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若商户倒了,这些活路,怕是也没了。”

  王夫子愣住了,山羊胡不颤了。周芷兰嘴角悄悄勾起一点笑意,把账册合上:“你看,连孩子都懂的道理。”

  “你懂什么!”王夫子回过神,指着沈砚明,“商户纳税是本分,朝廷收税养兵、赈灾,哪样离得开银子?现在他们想少缴税,就得从百姓身上补,这不是剜肉补疮是什么?”

  “所以要改的不是减免商税,是查贪官。”沈砚明忽然说,声音不大,却让两人都看向他,“我爹以前管过粮仓,他说每年报上去的损耗,至少有三成是被官吏私吞的。把这些贪墨的银子追回来,够抵半年的商税缺口了。”

  周芷兰猛地拍了下案几,震得砚台都跳了跳:“说得好!王夫子,您总说‘政在养民’,可养民的银子被蛀虫啃了,光盯着商户和农户较劲,不是本末倒置吗?”

  王夫子张了张嘴,忽然叹了口气,走到沈砚明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这小子……是谁教的?”

  “我爹。”沈砚明低头看着鞋上的泥点,“他说,看政策好不好,别听官老爷怎么说,看脚夫能不能挣到钱,看农户的菜能不能卖出去,看孩子有没有粥喝。”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周芷兰点上油灯,灯光在账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王夫子拿起那份名录,红笔圈住的名字在灯光下渐渐柔和,他忽然说:“明日……我跟你去码头看看。”

  周芷兰笑了,把账册收进抽屉:“这才是做学问的样子——不坐在书斋里空想,到市井里走一走,比读十本策论都管用。”

  沈砚明走出书房时,薄荷的清香顺着晚风飘过来。他摸了摸怀里的《农桑要术》,忽然觉得,那些印在纸上的“民生”二字,原来就藏在脚夫的汗珠子里,在张掌柜的粥碗里,在农户卖菜时讨价还价的吆喝里——比任何策论都实在,也比任何争吵都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