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周忱巡乡-《大明岁时记》

  晨雾还没散,桑林里的露水珠顺着桑叶尖往下坠,打在青石板路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周忱踩着露水走进桑园时,手里那柄铜头拐杖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响,惊得几只早起的蚕蛾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他的旧绸衫,留下细碎的鳞粉。

  “周老爷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守园的老桑农王阿婆挎着竹篮迎面走来,篮里盛着刚摘的嫩桑芽,“昨儿刚下过雨,路滑得很,您该让小厮来传话的。”

  周忱停下脚步,弯腰从桑树下捡起片沾着露水的叶子,放在鼻尖轻嗅:“闻闻这桑气,比城里的熏香清透多了。”他拐杖往桑树干上一靠,看着远处连片的桑田,“听说你们新出了种‘绣娘结’?昨儿府里夫人拿着块绣帕来,说这结看着寻常,摸着手感却不一样,线里像裹着气儿似的。”

  王阿婆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那是青梧丫头的手艺,这阵子她带着几个姑娘在绣坊里熬了好几个通宵呢。说是按老法子改良的,线里掺了桑皮浆,摸着才绵实。”她往桑园深处指了指,“这不,刚送了幅‘桑蚕图’去镇东头的染坊,让他们试试新调的‘天水蓝’,说配这结正合适。”

  周忱点点头,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我昨儿看那绣帕,针脚里藏着‘密三稀四’的老规矩——三针密缝定形,四针稀线透气,倒比宫里的绣品多了点活气。”他忽然压低声音,“前儿巡抚大人打发人来问,说想托你们绣批‘桑蚕纹’的扇面,给京里的大人当伴手礼,出价倒是不低,就是要求……得按御用工尺谱来绣,说是规矩不能乱。”

  王阿婆脸上的笑淡了些,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着摘桑芽的手:“御用工尺谱我知道,针脚得像算盘珠似的,一格是一格,半点不能差。可咱们的蚕,哪有长得那么板正的?上回绣‘春蚕破茧’,青梧丫头特意让蚕儿的触须歪了半分,说这样才像刚出壳的嫩样子,巡抚大人要是较真……”

  “我懂。”周忱抬手打断她,从袖袋里摸出张折得方整的纸,“这是巡抚的手谕,上面写着‘随俗就简’四个字。”他把纸递给王阿婆,“他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僵,特意加了这句,意思是你们怎么绣得活泛,就怎么来。”

  王阿婆展开纸,眯着眼凑到亮处看,嘴里念叨着“随俗就简”,忽然笑出声:“还是大人懂行!青梧丫头昨儿还说,要是按御谱绣,蚕儿都得绣成石头疙瘩,哪还有半点要爬的意思?”她把纸叠好塞进围裙口袋,“我这就去绣坊说,让她们放开了绣,保准让京里的大人知道,咱江南的蚕,是会喘气的!”

  周忱看着她快步走进桑林深处,拐杖轻轻敲着地面,目光落在连片的桑树上。桑叶在风里翻卷,露出底下藏着的青蚕,正一点点啃着叶肉,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不像御谱里画的直线,倒像谁用毛笔随意勾的曲线,却透着股挡不住的生气。

  “大人,该去下一户巡了。”小厮在路口喊了声,手里的油纸包飘出芝麻香,是刚买的桑麻饼。

  周忱应了声,转身时忽然看见桑树干上挂着个小小的绣袋,绣着只歪头的蚕,袋口正是那个“绣娘结”,七种线缠得活泛,像朵半开的花。他停下脚步,抬手摸了摸结上的线头,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祖母绣嫁妆,总说“线要顺着丝缕走,才不硌得慌”。

  “告诉青梧丫头,”他对小厮说,“扇面的丝线不够,让她去府里库房挑,上次从湖州收的‘辑里湖丝’,还有两匹孔雀蓝,配桑蚕正合适。”

  小厮应着,周忱却没动,望着绣袋在风里轻轻晃,像只刚结茧的蚕,把江南的晨雾、桑香和那点不肯被规矩框住的活气,都缠进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