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桑再绿-《大明岁时记》

  惊蛰刚过,苏州城外的桑园就醒了。沈青梧踩着晨露走进园子时,阿秀正蹲在桑树下,手里捏着片刚冒头的新芽,鼻尖几乎要碰到嫩绿的叶瓣上。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沈青梧的布鞋踩在松软的泥地上,惊起几只跳虫,“去年嫁接的新桑,该出第三茬叶了吧?”

  阿秀猛地回头,脸颊上沾着点泥灰,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桑果:“东家你看!这芽尖上有层白绒毛,比普通桑芽厚半分,肯定能多产桑叶!”她小心翼翼地摘下那片新芽,用棉纸包好塞进竹篮,“我要带回蚕房,跟去年的样本比一比。”

  沈青梧看着她竹篮里的小本子,上面画满了桑芽的草图,旁边标着“三月初三,第一茬芽长三分二厘”“三月初七,遇霜,芽尖微褐”,字迹歪歪扭扭,却比账房先生的记录还仔细。

  “周大人让人捎信来,说京城的蚕种要到了。”沈青梧蹲下身,指尖拂过桑枝上的露水,“是山东那边培育的‘鲁桑’,据说比咱们本地的蚕能多结三成茧。等桑叶绿透了,就让你试试。”

  阿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里的竹篮晃了晃,差点把里面的桑芽抖出来:“真……真的?我能养鲁桑蚕?”她爹是村里的老蚕农,去年冬天染了风寒,是沈青梧请了大夫,又给了两匹布让她去换药,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不光是你。”沈青梧笑了,“我打算在桑园边盖间新蚕房,让村里的蚕农都来学。谁养得好,年底就多分红。”她指着园子尽头的空地,“那里要挖个蓄水池,去年天干,桑苗差点枯死,有了水,就不怕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几个梳着总角的娃娃提着竹篮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桑椹,紫黑的汁液染紫了小手。“沈姐姐!阿秀姐姐!”领头的小胖娃举着颗最大的桑椹,“给你吃!今年的桑椹比去年甜!”

  阿秀接过桑椹,塞了一颗进嘴里,甜汁在舌尖炸开,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爹卧病在床,她背着半篓桑椹去镇上换米,被粮行老板压价,最后只换了半袋糙米。那时的桑椹,酸得倒牙。

  “这些桑椹能酿酒。”沈青梧看着竹篮里饱满的果实,“让王婶多酿几坛,等新蚕上山时,给大家做桑椹酒喝。”她转头对阿秀说,“你去把村里的蚕农都叫来,就说下午在桑园开会,商量盖蚕房的事。”

  午后的阳光透过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二十几个蚕农围坐在新搭的竹棚下,手里都捧着自家的蚕种纸,上面密密麻麻爬着黑色的蚁蚕。

  “沈东家,盖新蚕房要花不少钱吧?”张老汉搓着粗糙的手,他的蚕房去年漏雨,损失了半筐茧,“咱们这些人,怕是凑不齐……”

  “钱不用你们出。”沈青梧从布包里掏出账册,“联户织去年的盈余里,我留了三百两,专门用来盖蚕房、买新蚕种。大家只需要出力气,把蚕养好就行。”她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新蚕房用青砖砌墙,竹篾吊顶,通风又防潮,比你们现在的土坯房强十倍。”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拍着大腿笑:“真的?那我家的老蚕房早该换了,一到梅雨季就发霉!”也有人担心:“用了新蚕房,是不是要多缴租子?”

  “不增租,反而减。”沈青梧的声音清亮,压过了所有议论,“谁能把鲁桑蚕养好,产茧量比去年多一成,就减一成租子;多两成,减两成。”她从竹篮里拿出那片带绒毛的桑芽,“你们看,阿秀发现的新桑芽,将来能多产桑叶,咱们的蚕就能长得更壮,结的茧更厚实,卖的价钱也更高——这才是正理。”

  阿秀被说得红了脸,把桑芽传给众人看,指尖的茧子蹭过粗糙的桑芽,忽然觉得,那些磨破的手指、熬红的眼睛,都值了。

  散会时,张老汉拉着沈青梧的手,指节因为常年采桑而变形,却握得格外有力:“青梧丫头,你爹要是还在,准得夸你能干。他当年就说,桑园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结好茧。”

  沈青梧望着满园新绿,桑枝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双挥动的手。她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桑苗要常修剪,才长得旺;日子也一样,得常翻新,才过得有奔头。”

  夕阳西下时,蚕农们扛着锄头去平整地基,夯土的号子声在桑园里回荡。阿秀蹲在新桑苗前,小心翼翼地浇着水,水珠落在叶芽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沈青梧站在竹棚下,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江南的春天,不只是桃花和烟雨,更是桑园里破土而出的新绿,是蚕农们脸上绽开的笑,是那些藏在年轮里的希望,正随着新抽的桑枝,一点点往上长。

  晚风拂过,带来桑叶的清香,混着远处传来的织机声,像一首刚起头的歌谣,轻快,明亮,充满了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