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北望京华-《大明岁时记》

  腊月初的北风,像掺了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沈青梧裹紧了貂裘,站在苏州码头的石阶上,看着漕船缓缓离岸。船头上,周忱穿着件旧棉袍,正朝她挥手,帽檐上的雪沫子被风卷得乱飞。

  “到了京城,替我给杨学士带句话!”沈青梧扯开嗓子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苏州的‘联户织’已经有五十家了,明年开春就能往京城供新布!”

  周忱笑着点头,比划着写字的手势,意思是“记下来了”。漕船渐渐驶远,缩成水面上一个小黑点,沈青梧还站在原地,直到江雾把那点黑彻底吞没,才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转身往回走。

  回到布庄时,伙计正抱着个红漆礼盒迎上来:“东家,宫里来的公公刚送了这个,说是给您的年礼。”

  礼盒上系着明黄的绸带,打开一看,里面是件孔雀蓝的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找不出线头。盒底压着张纸条,是皇后的字迹:“前次你送的‘云纹锦’,哀家很是喜欢。听闻你在苏州办‘联户织’,惠及百姓,特赠此衣,望你不负初心。”

  沈青梧指尖抚过冰凉的缎面,忽然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把织的布送进府衙时,周忱笑着说:“这布织得好,可惜藏在苏州这小地方,委屈了。”那时她还红着脸说:“能让街坊四邻有活干,就不委屈。”

  如今,这布不仅走出了苏州,还进了皇宫。

  除夕夜,布庄的伙计们都回家了,沈青梧独自坐在账房里,翻看着今年的账本。“联户织”的收益比去年翻了一倍,账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各家织户的分红,张三婶家添了台新织机,李四叔家的儿子娶了媳妇,王大娘的药钱再也不用赊账了……墨迹晕染在纸上,像一朵朵绽开的花。

  窗外忽然传来爆竹声,她抬头望去,漫天烟花炸开,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远处的寒山寺传来钟声,一下下,敲得人心头发暖。

  年初二那天,沈青梧带着新织的“瑞雪锦”去给况钟拜年。府衙的梅花开得正盛,况钟披着件鹤氅,正在廊下写春联,见她来,笑着把笔递给她:“来,给苏州的织户们写个吉利话。”

  沈青梧接过笔,蘸了浓墨,在红纸上写下:“织尽江南雪,染透故园春。”

  况钟看着字,捋着胡须点头:“好一个‘染透故园春’。听说周大人从京城捎信来,说皇上要在江南设‘织造司’,让你当提举?”

  沈青梧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我……我还是想留在苏州。”

  “哦?”况钟有些意外。

  “‘联户织’刚起步,各家织户还等着我牵头采买染料、联系漕运。”她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的梅枝上,“若去了京城,这里的事交给谁都不放心。再说……”她笑了笑,“我爹留下的织机还在后院呢,我想守着它。”

  况钟看着她眼里的笃定,忽然明白了。有些人的志向不在朝堂,而在方寸之间——在织机的咔嗒声里,在织户的笑脸上,在江南的烟雨里。

  过了元宵,周忱从京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闯进布庄,把一卷图纸拍在桌上:“你看!皇上准了咱们的‘江南织造图’,往后苏州的布可以走运河直供内库,不用再经中间环节盘剥了!”

  图纸上画着漕运路线,从苏州到通州,每一处码头都标着红圈,旁边注着“织户专用”。沈青梧看着那些红圈,忽然想起周忱临走时说的话:“京城虽好,却不如江南的织机亲。”

  “对了,”周忱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锦囊,“这是杨学士让我带给你的。”

  锦囊里是块玉佩,雕着只展翅的凤凰,玉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附带的纸条上,杨士奇的字苍劲有力:“昔年范文正公云‘先天下之忧而忧’,今观沈氏,于细微处见担当,亦可为后世法。”

  沈青梧把玉佩系在腰间,走到窗前。三月的江南,已是草长莺飞,布庄外的河面上,载着新布的漕船正扬帆起航,船头插着的“沈记联户织”旗号,在春风里猎猎作响。

  “听说京城的官宦人家,都盼着咱们的新布呢。”周忱凑过来说,眼里闪着光,“要不要亲自去趟京城?看看你的布做成的宫装,穿在娘娘们身上是什么模样。”

  沈青梧摇摇头,指着窗外忙碌的织户们:“我不去了。”她拿起案上的丝线,指尖灵巧地穿过针眼,“这里的经线刚上好,得赶紧织,不然赶不上宫里的端午用度。”

  周忱看着她低头织布的样子,阳光落在她发顶,绒毛都染上了金边。他忽然明白,有些牵挂不必身在京华,就像这江南的丝线,一头系着苏州的织机,一头连着京城的宫阙,看似遥远,却在每一寸经纬里,织着同一个太平。

  暮色降临时,沈青梧站在码头,目送载着“瑞雪锦”的漕船北上。船影渐远,融入落日的余晖里,像一粒被风吹向远方的种子。她知道,这船布会走进朱红宫墙,会被载入史册,而她,会守着江南的织机,继续把日子织成锦绣,让每一个像她爹那样的手艺人,都能在时光里,织出属于自己的春天。

  北望京华,不必身在其中,心之所向,即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