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静谧的污染-《时空画师与现代刺客》

  李夜的观测数据不会说谎。

  当他把过去七十二标准时内,所有参与“CZ-73草案”起草小组成员的公开意识活动指数(在匿名化、符合伦理协议的前提下采集)进行趋势叠加后,那条原本应该因激烈辩论而剧烈波动的综合曲线,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平滑化下行。

  不是某个人突然崩溃,而是所有人——无论是自由星尘的银翼、理性网络的阿基米德·七、绝对进化网络的优格、共生循环的根须,甚至包括他自己和旁听的苏砚、青蘙——那条代表“理念投入强度”和“认知活跃峰值”的曲线,都在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地、持续地…下滑。

  就像一个发条正在慢慢松弛的钟表,虽然指针仍在走动,但每一步都少了些许铿锵的力道。

  “不仅仅是疲惫。”李夜在核心层的小范围会议上展示着图表,银眸映照着冰冷的数据流,“疲劳会导致注意力分散、易怒、效率降低。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争议焦点依然存在,但争论时的‘情感峰值’在降低,达成妥协所需的‘认知消耗’在减少,甚至各方对自己核心诉求的‘坚持度指标’也出现了轻微衰减。”

  他调出一段会议录音的声纹分析,对比了几天前和最后一次会议的片段。“听这里,银翼在争论配额时,早期的声纹(模拟)充满高频的锐利波峰,那是激动和坚持。最近一次,波峰平缓了,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陈述。”

  “他们累了,这很正常。”明看着数据,眉头紧锁,“高强度的理念交锋本身就很消耗。”

  “但下滑趋势是线性的,且同步。”苏砚指出关键,“如果只是正常疲劳,应该有人恢复,有人更累,曲线会有起伏。但这种整齐划一的、缓慢的‘钝化’…像是一种均匀施加的‘压力’或…‘阻尼’。”

  青蘙闭着眼,她的共鸣感知比仪器更细腻:“不是压力,是…‘稀释’。就像在浓烈的颜料里,持续滴入透明的清水。颜色还在,但越来越淡,越来越…接近背景。我在银翼身上感觉到的那种粉色的‘淡漠感’,现在会议室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了一点。很淡,像一层擦不掉的灰。”

  “范围呢?”明问,“仅限于参会者?”

  “我们监测了学宫部分公共区域的集体情绪背景值。”李夜调出另一组数据,“过去一周,整体‘情绪波动方差’下降了8%。‘创新提案数量’(包括技术和非技术)下降了12%。‘非必要社交冲突报告’也减少了15%。”

  “听起来…像是变得更‘和谐’了?”一位负责民生的官员试探着说。

  “是变得更‘安静’了。”李夜纠正,“和谐应该基于活力的平衡,而非活力的衰减。我们现在看到的,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倦怠’在蔓延。大家照常工作、生活、争论,但少了一种…‘劲儿’。一种非要做出点什么、改变点什么的冲动。”

  苏砚想起花园里那朵蓝色的晶体花,那种仿佛能吸收声音和情绪的“静谧感”。“苔藓报告,那朵花的‘荧蓝’花苞绽放后,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能量背景噪音降低了。他本人长时间靠近观察后,也报告说感到‘心情异常平静,连之前对星兰种植方案的纠结都淡了’。”

  “花?和这种宏观趋势有关?”明敏锐地捕捉到联系。

  “关联性未知,但特征相似:都导向‘平静’、‘淡漠’、‘活力衰减’。”李夜谨慎地说,“花的影响范围极小,仅限于数米。而学宫范围的趋势…需要一个大得多的‘源’,或者一种能够传播的…‘介质’。”

  “理念孢子。”苏砚沉声道,“如果它们不是直接改变想法,而是像青蘙说的,先‘稀释’情绪,降低对目标的执着…那么这种潜移默化的‘静谧污染’,确实比强行同化更隐蔽,也更危险。它不会激起激烈反抗,只会让一切慢慢…‘凉下去’。”

  会议室内一阵沉默。敌人不再是明火执仗的舰队或逻辑武器,而是一种无形无质、让人连反抗的欲望都逐渐消磨的“氛围”。

  “草案谈判呢?”明问起迫在眉睫的事务。

  “进度显着放缓。”李夜回答,“各方对条款细节的纠缠减少了,但同时也失去了尽快达成协议的紧迫感。银翼甚至提议‘暂时休会,大家放松一下’。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阿基米德·七也没有反对,只是要求‘设定明确的复会日期’。优格仍在计算,但似乎对结果不那么热衷了。根须和百音…也安静了不少。”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明决断道,“草案必须尽快敲定,哪怕只是一个更粗糙的版本。CZ-73的初步开发需要启动,我们需要实际数据,也需要向所有人证明,‘平衡议会’能够产出成果,哪怕是不完美的成果。”

  他看向苏砚和李夜:“你们两个,连同青蘙,想办法。搞清楚这种‘静谧污染’的来源、机制和范围。必要时,可以动用原初之核的共鸣进行扫描,但要极度谨慎,避免打草惊蛇或引发未知反应。我授权你们调用必要的资源。”

  他又看向其他人:“草案谈判不能停。我会亲自介入,施加一些‘压力’,哪怕是用不那么‘平衡’的方式。我们必须赶在大家的‘热情’被彻底稀释之前,让车轮先转起来。”

  花园里,苔藓的状态让苏砚感到担忧。

  这位老园丁依然尽职地照料着他的植物,记录着数据。但当他谈起那株奇花时,语气里曾经有过的惊奇、纠结、甚至一丝敬畏,都变得平淡了。

  “哦,样本G-7A。”苔藓用一根触须指着隔离罩,“‘荧蓝’花苞稳定绽放,能量辐射模式固定,‘静谧场’半径约三点五米,强度无变化。‘橙红’和‘淡金’花苞无变化。”他的报告像在读说明书,“需要继续观察。您要看看数据记录吗?”

  “苔藓,”苏砚靠近一些,仔细观察着对方胶质体表面的光泽(似乎比之前暗淡了一些),“你…自己感觉怎么样?长时间靠近它,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不舒服?没有。”苔藓的意念平稳无波,“很平静。工作起来…思绪更集中了。以前会为很多小事烦恼,比如下一场雨会不会太大,某个新品种能不能活…现在觉得,顺其自然就好。该活的会活,该走的会走。”

  这种“顿悟”般的平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好事。但放在以“共生”和“细腻感知生命脉动”为核心理念的苔藓身上,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他好像失去了某种对生命本身的、热切的关怀。

  “那株花,你觉得它最终会怎样?”苏砚试探着问。

  “不知道。观察下去就知道了。”苔藓回答,触须轻轻拂过旁边一株正常星兰的叶子,“或许会死,因为它的结构不稳定。或许会活下来,变得…普通。或许一直这样。都是可能的结果。”

  没有偏好,没有期待,只有客观的“可能”。这不再是园丁,更像一个冷漠的观测仪。

  苏砚心中微沉。他请求苔藓暂时远离隔离罩,去照料花园的另一片区域。苔藓没有异议,平静地“流”走了。

  苏砚独自站在隔离罩前,看着里面的奇花。三色花苞共存,蓝色的晶体之花静谧绽放,仿佛一个微型的、吸收一切纷扰的黑洞。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丝编序之力,不是去解析,而是去“感受”它散发的那种“静谧场”。

  接触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凉丝丝的“平滑感”顺着编序之力反馈回来。不是攻击,不是抗拒,而是一种…邀请。邀请他放下思考,放下执着,放下那些关于责任、未来、差异的沉重念头,只是“存在”于此,像一块石头,像一缕光,没有任何需要挣扎或争取的东西。

  这感觉…竟然有点诱人。在经历了漫长战争和战后纷杂的谈判后,这种“什么都不用想”的宁静,像一潭清凉的泉水,对疲惫的灵魂有着本能的吸引力。

  苏砚猛地收回编序之力,额头渗出冷汗。他明白了。这种“污染”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提供的是“解脱”,而非“痛苦”。它不与你战斗,只是温柔地递给你一杯“忘忧水”。喝下去,就能从理念的鏖战、责任的沉重、差异带来的摩擦中暂时解脱。

  但对于一个文明,一个需要活力、激情、碰撞和成长的共同体而言,这种“解脱”,无异于慢性死亡。

  与此同时,李夜和青蘙正在尝试进行更深度的调查。

  他们来到了学宫的“理情维度网络”主控节点——一个充满柔和光芒、中央悬浮着光织体核心的大厅。这里调和并放大着学宫内的集体情绪与理念共鸣。

  青蘙将手放在一个共鸣水晶上,闭目凝神,将自身的生命共鸣频率调整到最敏感的状态,仔细扫描着网络中流淌的无形信息流。

  “背景‘噪音’…确实降低了。”青蘙低声说,“那些细微的、代表个体困惑、兴奋、焦虑、灵感的‘情绪涟漪’变少了。整体听起来…更‘平’了。但是…”

  她眉头忽然蹙紧:“有一种…非常非常微弱、几乎与环境背景融为一体的‘谐波’。不是学宫网络本身的频率。它很…平滑,很…恒定,像一层极薄的、透明的油膜,覆盖在所有的信息流表面。它本身不传递信息,但它似乎在…‘润滑’?降低信息流之间的摩擦系数?让不同的情绪和意念更容易‘滑过’彼此,而不是‘碰撞’或‘交融’?”

  李夜立刻调出网络底层的数据流量分析模型,寻找这种异常“谐波”的数学特征。片刻后,他锁定了一段几乎淹没在基底噪声中的、有规律的微弱波动。

  “频率特征…不属于已知的任何文明或自然现象。”李夜的银眸快速闪烁,“它似乎在…被动地‘反射’并‘轻微中和’网络中出现的剧烈情绪波动或高强度的理念信号。就像…一个自动的‘情绪阻尼器’。但它从哪里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大厅穹顶之外,那片深邃的星空,以及那些巨大的“战争疤痕”。

  “疤痕星域…”青蘙喃喃道,“那些地方的法则混乱,信息结构畸变…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利用这种畸变,发出一种覆盖性的、极低频的‘信息阻尼场’…”

  “并且,这种场可能与我们之前接触过的‘心海同调’残留技术,以及‘织疤者’的理念产生某种共鸣或变异…”李夜接口,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构建着可能性模型,“最终形成这种能够远距离传播、难以追踪、作用缓慢但持续的‘理念孢子’或‘静谧污染’。”

  线索似乎正在指向一个更庞大、更古老的阴影。

  就在他们全神贯注分析时,李夜的私人通讯器收到了来自“棱镜之间”的紧急消息。

  是优格发来的。这位绝对进化网络的代表,其银色流质形态在通讯画面中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固”,甚至有些呆滞。

  “李夜…协调员,”优格的声音失去了往常那种精于计算的灵动感,变得平直,“我方内部…评估显示,继续参与当前效率低下的条款谈判,对‘适应性进化’的贡献率已低于阈值。我…我们提议,暂时退出草案起草小组。等待…环境参数出现更有利的优化后,再考虑重新加入。”

  退出?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绝对进化网络虽然不是最核心的争议方,但其提供的“效率视角”和“竞争模型”是草案中重要的调和与补充因素。他们的退出,很可能导致草案彻底失衡,甚至引发连锁反应。

  “优格,请慎重考虑。”李夜立刻回应,“谈判正处于关键阶段,任何一方的退出都可能…”

  “决策已做出。”优格打断了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基于…当前的数据模型。我方将专注于…内部适应性调整。再见。”

  通讯切断。

  李夜和青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静谧污染”的影响,已经开始导致实质性的事务瘫痪了。它不仅让人倦怠,更在让人“合理地”放弃。

  李夜立刻联系明和苏砚,通报了这一突发情况。

  学宫的黄昏(模拟)降临,灯光渐次亮起,但在这片逐渐被“静谧”笼罩的星空下,那光芒似乎也少了几分暖意,多了几分清冷。

  花园里,苏砚仍然站在隔离罩前。他不再看花,而是抬头望着学宫主体建筑的方向,那里是议会和无数人居住、工作的地方。

  一种冰冷的紧迫感,取代了之前的疲惫。敌人已经出招了,用最温柔、最难以抗拒的方式。

  他们必须找到源头,找到对抗的方法。

  在“静谧”彻底淹没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不同”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