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同调的代价-《时空画师与现代刺客》

  胜利的滋味尚未在唇齿间化开,细微的裂痕已开始在共同体光鲜的表面下蔓延。这种裂痕并非来自外部评估的压力,也非源自熵影那沉默的负担,而是来自内部——来自那些曾被“心海同调”网络的温暖洋流所浸润的心灵。

  起初,只是些不易察觉的变化。

  青蘙发现自己培育新种变异植物的速度变慢了。不是技术退步,而是那种驱动她不断尝试、接纳失败、从意外中寻找灵感的“冲动”似乎平缓了许多。她依然热爱生命,依然能与植物共鸣,但共鸣中那些属于植物本身的、野性的、不驯服的“棱角”,在她感知中变得模糊,仿佛被一层柔光滤镜温柔地包裹、抚平。她培育出的新种,生长稳定,形态和谐,却少了以往那种令人惊喜的、突破框架的“意外之美”。

  她以为是自己连续经历大战、精神疲惫所致。

  直到一次跨网络协同研讨会上,一位素以逻辑犀利、观点激进着称的理性网络年轻学者,在讨论对抗“评估”的新方案时,竟多次用“从情感网络的角度看,这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焦虑”或“我们应该更考虑集体的和谐感受”来修正自己原本尖锐的论点。他的逻辑依然清晰,但锋芒尽失,提出的方案四平八稳,缺乏以往那种一剑封喉的洞察力。

  另一位来自自由网络的艺术家,其新作是一幅极其完美、色彩过渡无比和谐、结构堪称黄金比例典范的星空图。美则美矣,却让观者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正确”,完全失去了她以往作品中那种打破常规、充满生命躁动的灵魂。

  类似的报告,开始零星地从各网络汇总到学宫的医疗与心理监测中心。症状相似:个性中的某些“极端”或“独特”部分被柔化,创新冲动降低,更倾向于寻求共识与和谐,对“差异”和“冲突”的容忍度下降,甚至产生本能的回避。

  “是‘心海同调’的意识谐波训练。”青蘙在核心会议上,脸色凝重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在深度共鸣时,就有过那种‘过于完美和谐’的不安感。现在看来,它的影响比我们想象得更隐蔽、更深入。它不是在强迫我们改变,而是…潜移默化地调整我们的‘感受偏好’,让我们自己倾向于选择更‘和谐’、更‘不具冲突性’的思维和行为模式。”

  李夜虽然虚弱,但因果视觉对已发生事件的回溯依旧敏锐。他调取了那些出现症状成员参与“心海同调”训练的详细记录,尤其是意识共鸣的深度波形图。“看这里,”他指着一处几乎淹没在和谐主波中的、极其微弱的高频杂波,“这不是噪音。这是…印记。一种极其精微的、持续散发‘趋同暗示’的意识结构,被嵌入了受训者的深层精神背景中。它不控制思想,却持续为‘和谐一致’的选项增加‘权重’,为‘差异冲突’的选项蒙上‘不适’的阴影。”

  “同质化的诱饵…”绝对进化网络的“启明”声音冰冷,“以‘提升共情与和谐’为包装,实则进行温和的理念殖民。这比‘万机归源’赤裸裸的逻辑探测更加阴险。”

  理性网络立即对现存的“心海同调”训练资料和接收的所有信息包进行最高级别的隔离审查。审查结果令人心惊:几乎所有资料中,都隐藏着这种不同强度、极其隐蔽的“和谐印记”。它就像精神的背景辐射,持续而微弱地施加影响。短时间接触问题不大,但持续性的深度训练,尤其是对于心智开放、有意提升共鸣能力的个体,影响会逐渐累积。

  消息传开,在共同体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尤其是那些真心相信“心海同调”理念、并从中获益(初期确实缓解了战争创伤、改善了人际关系)的成员,感到被背叛和困惑。情感网络内部更是分裂成两派:一派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欺骗与侵蚀;另一派则辩称,或许“心海同调”并非有意为之,这只是其高阶意识技术不可避免的“副产品”,且带来的和谐益处大于代价。

  争论迅速升级为关于“外来理念借鉴边界”与“文明自我保护底线”的全员大辩论。

  “我们提倡协同,不是放弃自我!”自由网络的代表情绪激动,“如果为了表面的和谐,就要磨平我们各自的棱角,那和‘归一统御’追求的‘统一’有何本质区别?只不过是手段更温柔、更隐蔽罢了!”

  “但不能因噎废食!”一位深受“心海同调”训练帮助、从战争梦魇中走出来的情感网络成员反驳,“我们确实需要理解与共情。难道因为技术有潜在风险,就拒绝一切可能带来治愈与连接的交流吗?我们应该做的是建立防护,而不是彻底关闭大门!”

  “边界在哪里?”理性网络代表提出核心问题,“多少程度的‘影响’是可接受的?如何区分有益的‘启发’与有害的‘渗透’?我们需要一套可量化、可监控的文明交往安全协议。”

  “这不仅关乎协议,”青蘙站了出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亲身经历后的沉痛与坚定,“更关乎我们对自己‘是什么’的清醒认知。我们珍视差异,追求在差异基础上的协同。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首先敢于承认并保护自己的‘不同’,哪怕是那些带来冲突、不安、甚至痛苦的‘不同’。‘心海同调’提供的是一条看似通往终极和谐的捷径,但这条捷径的终点,可能是一个失去所有‘不和谐音’、因而也失去所有创造力的寂静世界。我们需要的,不是在意识层面被‘调和’,而是在保持各自音色的前提下,学会共同演奏。”

  她的话让许多争论者沉默。

  最终,明综合各方意见,做出裁决:

  一、立即暂停共同体内部所有“心海同调”提供的深度意识训练与未经审查的信息接收。

  二、由理性网络、情感网络、医疗中心联合成立“外来理念安全评估委员会”,制定详细的文明交往风险识别与防护标准。

  三、由青蘙主导,结合她自身的抵抗经验和对生命共鸣的深刻理解,研发针对性的“意识独立性防火墙”与“理念印记净化”方案,帮助已受影响的成员逐步恢复。

  四、正式向“心海同调”网络提出严正交涉,要求其对此作出解释,并承诺在后续交往中提供完全“透明”且“无附加影响”的技术与知识。

  决定做出后,青蘙投入了艰苦的工作。她以自身意识为试验场,在苏砚的编序之力和李夜的因果观测辅助下,仔细剖析那“和谐印记”的结构,寻找在不伤害宿主的前提下将其剥离或中和的方法。过程充满痛苦,如同将已经生长进血肉的柔韧藤蔓一点点拔除。但她成功了,并以此为基础,开发出了第一代“理情护盾”——一种能强化个体自我认知、过滤外来潜意识影响的精神共鸣技巧。

  当第一批受影响成员在“理情护盾”帮助下,重新感受到久违的、属于自我的尖锐灵感或独特冲动时,许多人流下了复杂的泪水。那感觉,像是从一场过于甜美的梦中醒来,虽然有些怅然,但呼吸到了真实、甚至略带刺激的空气。

  与“心海同调”的交涉并不顺利。对方使者“和声”的回应依然温和而充满遗憾:“我们深感抱歉为你们带来困扰。但请理解,‘和谐’是我们的本质,我们的技术自然携带着这种特质。我们从未意图‘殖民’,只是分享我们的存在方式。或许,绝对的、无损耗的理解本就是不可能的奢望?我们尊重你们的选择,但亦感到惋惜。”

  态度无可指摘,理念鸿沟却已清晰如裂谷。

  经此一事,共同体内部对“差异”与“协同”的理解更加深刻,也对外部交往的复杂性有了切肤之痛。他们依然愿意开放,但将带着更加审慎的眼光和更坚固的自我。

  而在那遥远虚空中,熵影的墨色星云图,似乎也“注视”着这场发生在有序世界的理念风波。星云内部的光点流转,悄然模拟了一下“和谐统一”与“冲突差异”两种模式快速交替的景象,随即又恢复成那深邃难测的、矛盾统一的混沌之舞。

  他仿佛在问:你们看,这就是“有序”世界也摆脱不了的永恒悖论。那么,你们的选择,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