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帝姬威-《女帝今日不落泪》

  西暖阁的格局,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曾经,这里是沈知遥一人独坐,乾纲独断的权力中枢。而如今,在她的紫檀木大案旁,多了一张稍小的花梨木书案。

  长乐帝姬,李长乐,便坐在这里。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苏文月手把手教导的蒙童,也不再是仅仅旁听的储君。她开始真正地,接触到了这个帝国最核心的政务。

  每日,从各州府、各部司送来的雪片般的奏折,都会先经过沈知遥的初步筛选,然后,其中一部分,便会摆在长乐的案头。

  她需要阅读,需要理解,更需要用朱笔,在奏折的留白处,写下自己的批注——“拟办意见”。

  这些意见,或许稚嫩,或许理想化,但沈知遥从不干涉。她会等长乐写完后,再拿过来,用墨笔,在旁边写下自己的批示,或是修正,或是补充,或是,直接否决,并言简意赅地写明理由。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也是最高效的帝王之术的传承。

  在这个小小的暖阁之内,长乐帝姬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她亲眼看到了,沈知遥是如何用寥寥数语,便化解了一场足以引发边境冲突的外交危机;她也亲眼见证了,沈知遥是如何通过对漕运数据的精妙分析,便揪出了一个盘踞户部数十年之久的贪腐大案。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知识与经验。但她也知道,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

  直到,济州的那份卷宗,被重新摆上了台面。

  随着沈知遥一声令下,新任的钦差大臣,带着一队由阴阳司精锐组成的“特别勘察队”,如一把尖刀,直插入济州那早已腐烂的官场。

  过程,比想象中更加顺利,也更加触目惊心。

  那个早已被打死灭口的钱司吏,所留下的十几道折子,成为了最关键的证据。顺藤摸瓜之下,济州知府马大人私吞救灾银两、倒卖军粮、草菅人命的罪证,被一一坐实。

  然而,当调查深入到赃款的最终去向时,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

  英王,李承泽。

  当朝皇帝的亲弟弟,手握京畿三大营之一的兵权,在宗室之中,一呼百应,权势滔天。

  案子,查到这里,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钦差大臣连上三道八百里加急密奏,字里行间,充满了恐惧与为难。他不敢再查,也不知该如何了结。

  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人人都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一日,西暖阁的会议,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沈知遥端坐主位,面沉如水。

  下方,林默、陆炳、张居正等一众新政核心,尽皆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而在这些人中,还多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内阁首辅,刘伯温。

  他亦是皇帝的老师,为官五十载,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朝中“守旧派”当之无愧的领袖。今日,沈知遥将他请来,其意,不言自明。

  长乐帝姬,依旧坐在她的小案之后。只是今日,她的案上,空无一物。她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济州的案子,想必各位,都清楚了。”沈知遥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钦差的奏折在此,如何处置,都说说吧。”

  暖阁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谁都明白,这个案子的关键,早已不是那个小小的济州知手,而是他背后那尊,谁也惹不起的大佛。

  处置马大人,容易。可一旦牵扯出英王,那便不是一桩贪腐案,而是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政治地震!

  许久,还是老首辅刘伯温,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朝着沈知遥拱了拱手,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长乐帝姬,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沈大人,殿下,”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嘶哑,“济州知府马某,贪赃枉法,致使饿殍遍野,天人共愤,依大昭律,当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然,国之根本,在于安稳。英王殿下,乃陛下手足,宗室之柱石。此事,若无确凿铁证,仅凭一个死囚的攀咬,便大动干戈,恐会引起朝野动荡,宗室不宁,于社稷,百害而无一利啊。”

  “依老臣愚见,此事,当‘快刀斩乱麻’。将马氏一族正法,追回部分赃款,用以赈济济州灾民。至于那些……捕风捉影之言,便就此打住,不再追查。如此,既惩治了元凶,安抚了民心,亦可保全皇家颜面,稳固朝局。不知……沈大人以为如何?”

  好一个“快刀斩乱麻”!

  好一个“保全皇家颜面”!

  在场的林默、陆炳等人,皆是眉头紧锁。

  刘伯温这番话,看似老成持重,实则就是典型的和稀泥。弃车保帅,牺牲一个马大人,保住他背后真正的巨恶,将这滔天的大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是大昭官场,千百年来的“规矩”。

  也是这个帝国,从根子上,开始腐烂的源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沈知遥。他们知道,真正能做决定的,只有她。

  然而,沈知遥却并未立刻表态。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长乐。

  “殿下,你怎么看?”

  一瞬间,暖阁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女身上。

  刘伯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在他看来,沈知遥此举,简直是胡闹。如此军国大事,岂可询问一个黄毛丫头?

  长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了身。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了刘伯-温,没有丝毫的怯场。

  “刘首辅,”她的声音,清脆而清晰,回荡在静谧的暖阁之内,“依您之见,此案,便到马大人为止,对吗?”

  “正是。”刘伯温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考教意味,“殿下久居深宫,或许不知。治国,如烹小鲜,讲究的是一个‘稳’字。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需慎之又慎。”

  “首辅大人,教训的是。”长乐微微颔首,表示受教,但她的话,却并未就此打住,“只是,长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首辅大人。”

  “殿下请讲。”

  “《大昭律例·贪墨篇》第三条写明:凡朝廷命官,贪墨银两,数额过万者,斩立决;数额过十万者,株连三族。敢问首辅大人,我说的,可对?”

  刘伯-温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错。”

  “那么,《大昭律例·宗室篇》第七条又写明:皇室宗亲,与国同戚,更应为天下表率。若有犯法,罪加一等。敢问首辅大人,可有此条?”

  刘伯-温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没想到,这个深宫帝姬,对大昭律法,竟熟悉到了如此地步。

  “……确有此条。”他有些艰难地答道。

  “很好。”长乐点了点头,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变得锐利起来,“那么,我再请问首辅大人!如今,济州一案,赃款总额,高达三百万两!其中,有二百余万两,都流入了英王府的库房!此案,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按照我大昭律法,主犯英王,该当何罪?!”

  “是罪加一等,还是……就此打住,不再追查?!”

  “这……”刘伯-温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问得是瞠目结舌,一时竟语塞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用律法的条文,逼问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他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也!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英王殿下身份尊贵,岂能与一小小知府,相提并论!为了一个区区贪腐案,便要动摇国之柱石,此乃取乱之道!殿下年纪尚幼,莫要被一些……宵小之辈,蛊惑了心智,说出这等动摇国本的……妄言!”

  他这番话,几乎已经是撕破了脸皮。言语之中,不仅是在教训长乐,更是在含沙射影,指责沈知遥在背后唆使。

  满座皆惊!

  谁也没想到,这位一向以“温吞”着称的老首辅,竟会如此失态。

  定北将军陆炳,性如烈火,当即便要拍案而起。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长乐那比之先前,更加冰冷,更加威严的声音,便已然响起。

  “宵小之辈?动摇国本?”

  她冷笑一声,小小的身躯里,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皇室血脉的,绝对威严!

  “刘首辅!你口口声声,说英王是国之柱石。那我倒要问问你!”

  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剑,直刺刘伯温。

  “他贪墨军粮,倒卖兵甲,致使我北方边镇的将士,缺衣少食,用着一折就断的劣质兵器,去和凶悍的北狄蛮族,浴血搏杀!这,就是你口中的‘国之柱石’?!”

  她转向定北将军陆炳,厉声问道:“陆将军!我问你!去年冬天,雁门关一场大雪,我军冻死、饿死的将士,有多少人?!”

  陆炳“霍”地一下站起,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吼道:“回殿下!三千六百人!他们……他们到死,身上穿的,都还是单衣!”

  “三千六百人!”长乐猛地转回头,死死地盯着刘伯温,“刘首辅!你听到了吗?!三千六百条忠魂!他们不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而是死在了你口中这位‘国之柱柱石’的……贪婪之下!”

  “你现在,还敢说,这是‘区区贪腐案’吗?!”

  “你现在,还敢说,保住他,就是‘稳固朝局’吗?!”

  “我告诉你!像英王这样的蛀虫,多留一日,我大昭的江山,便多一分倾覆的危险!今日,我们若因他身份尊贵,便不敢动他。那明日,就会有成百上千的官员,有样学样!他们会觉得,只要攀附上了权贵,便可以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蛀空国家!”

  “到那时,民怨沸腾,天下大乱,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到那时,你刘伯温,就是我大昭江山,万劫不复的,千古罪人!”

  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整个西暖阁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长乐帝姬身上爆发出的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之威,给彻底震慑住了。

  刘伯温更是面如死灰,身体摇摇欲坠,指着长乐,“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资历,他赖以生存的官场权术,在这样纯粹的、浩然正大的质问面前,竟是显得那般的不堪一击,那般的……丑陋可笑。

  “我李长乐,”长乐环视众人,最后,定格在沈知遥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地说道,“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

  “济州之案,必须一查到底!”

  “无论牵扯到谁,无论其地位有多高,权势有多重,都必须,以国法论处!”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我太祖皇帝,立国之初,便定下的铁律!谁敢违背,谁,就是我李氏皇族的……叛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对着沈知遥,深深一揖。

  “沈姐姐,长乐,言尽于此。”

  说罢,她便转身,在苏文月的陪同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西暖阁。

  她走后,暖阁之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户部侍郎张居正,第一个站了出来,对着沈知遥,躬身到底。

  “臣,附议殿下之策!请沈大人下令,彻查英王!”

  “臣,附议!”林默紧随其后。

  “末将,附议!”陆炳单膝跪地,虎目含泪。

  一个,又一个……

  在场所有新政重臣,尽皆起身,表达了他们最坚决的态度。

  他们望向长乐帝姬离去的方向,眼神中,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轻视与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深的敬服。

  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帝姬,用她的言语,她的威严,彻底征服了他们这些,早已在宦海与沙场中,磨砺得心硬如铁的国之栋梁。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那扇长乐刚刚走出的门口,久久没有移开。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刚刚入朝,面对着满朝的质疑与轻蔑,同样是这般,不畏强权,寸步不让的自己。

  一样的孤单,一样的决绝。

  只是……

  沈知遥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浅,却又极温暖的弧度。

  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但她更清楚地知道,长乐,不会再像她当年那般,孤立无援了。

  因为,她的身后,站着自己。

  更站着一个,正在被她亲手唤醒的,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