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帝姬长-《女帝今日不落泪》

  京城的时光,如同一条沉静的河流,在红墙金瓦的倒影下,无声无息地向前流淌。

  自萧凛就藩北境,不知不觉,已是五年光景。

  五年,足以让一个稚嫩的孩童,褪去满身的奶气,初初显露出少女的亭亭风姿。

  暮春时节,御花园内的牡丹开得正盛,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和煦的阳光下,宛如锦缎般华美。微风拂过,送来阵阵馥郁的芬芳。

  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下,设着一张石桌,两只绣墩。

  沈知遥正端坐其一,手中捧着一卷书,安静地看着。她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长裙,未施粉黛,气质却愈发沉静如水,那双本就清澈的眼眸,经过岁月与权谋的沉淀,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洞悉一悉虚妄。

  在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约莫十岁光景的小女孩。

  女孩儿穿着一身精致的鹅黄色宫装,乌黑的秀发梳成双环髻,用明珠点缀,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她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大昭朝唯一的帝姬——李长乐。

  此刻,长乐帝姬并没有像寻常的皇室贵女那般,专注于琴棋书画或是刺绣女红。她的面前,同样摊开着一卷书,却并非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大理寺案例汇编。

  她的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严肃,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卷宗上那一个个繁复的楷体小字,小巧的眉头,微微地蹙着。

  “沈姐姐,”长乐忽然抬起头,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这个案子,不对劲。”

  沈知遥放下手中的书卷,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温声问道:“哦?哪里不对劲?”

  长乐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了卷宗的某一处:“这里。卷宗上说,城西张屠户状告邻居李铁匠偷了他家传的玉佩。人证,是街角的王货郎,他说亲眼看见李铁匠在案发当晚翻墙进了张屠户家。物证,是大理寺的捕快在李铁匠家的床下,搜出了那枚玉佩。人证物证俱在,此案本该是铁案如山。”

  “不错。”沈知遥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可我不信。”长乐的语气异常坚定,“我让宫里的内侍去查过,那个王货郎,是个出了名的烂赌鬼,上个月在赌坊里输了五十两银子,差点被人打断了腿。可就在他去大理寺作证的前一天,他不仅还清了所有赌债,还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里大摆了一桌。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沈知遥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寻常人看卷宗,只看纸面上的证据与供词。而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却已经懂得跳出卷宗本身,去探查与案件相关之人的背景与动机。这份敏锐,已胜过大理寺中九成以上的官员。

  “还有,”长乐又指向另一处,“张屠户说,他家的院墙,足有七尺高。可那个李铁匠,三年前摔断了腿,至今走路都有些跛。一个跛子,如何能悄无声息地翻过七尺高墙?”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长乐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知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张屠户说,那枚玉佩,是他家祖传的宝贝,价值连城。可我找了宫里最懂玉器的鉴宝太监去看过卷宗上玉佩的图样,太监说,那不过是一块质地低劣的岫岩玉,最多,也就值个十两银子。一个屠户,会将一块只值十两银子的玉佩,当成传家宝吗?他费尽心机,买通人证,去诬告一个跟自己并无深仇大恨的邻居,又是为了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直指案情最核心的疑点。

  沈知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长乐的小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真相,不在张屠户,也不在李铁匠,更不在那个王货郎。真相,在他们三个人之外。”

  “张屠户好面子,李铁匠性子倔,王货郎贪财。这三个人,都有着非常明显的性格弱点。如果有一个人,能将他们三人的弱点都利用起来,就能轻而易举地,导演这出看似天衣无缝的‘贼喊捉贼’。”

  “张屠户丢的,或许根本不是玉佩,而是别的、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他不敢报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而那个幕后之人,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用一枚假玉佩,将水搅浑,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桩虚假的盗窃案上,从而忽略了,那件真正被盗走的、或许能牵扯出更大秘密的东西。”

  “所以,此案的关键,不是去审问李铁匠,也不是去拷问王货郎,而是要去查,案发前后,张屠户的家里,除了李铁匠,还有谁去过?张屠户又是在和什么人来往?他最近的开销用度,有没有异常?”

  一番话说完,长乐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刚才那番惊人的推论,不过是随口说出的一件寻常小事。

  沈知遥看着她,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喜爱与欣慰。

  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叫着“沈姐姐”的懵懂帝姬了。

  她的心智,她的见识,她的洞察力,都在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疯狂地生长着。

  就像一株被种在最肥沃土壤里的良种,只要给予适当的阳光和雨露,便能绽放出最璀璨夺目的光华。

  而沈知遥,便是那个为她浇水施肥、为她剪除枝蔓的园丁。

  这五年来,沈知遥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倾注在了培养长乐帝姬的身上。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在大昭朝的地位,看似尊崇,实则如履薄冰。她没有官职,没有爵位,她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昭武帝的信任与恩宠。

  可帝王之心,天威难测。今日的恩宠,或许就是明日的催命符。

  更何况,她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的政敌,更有隐藏在阴影之中、那些用常理无法揣度的、诡谲莫测的邪祟。

  这是一条孤独而危险的道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她必须找到一个继承人。

  一个能够在她倒下之后,继续将这条路走下去,继续守护这片土地,守护天下苍生的人。

  她看过许多皇子,也考察过不少青年才俊。但他们,要么耽于权斗,要么心性不足,要么资质平庸,没有一人,能入她的眼。

  直到,她在长乐帝姬的身上,看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独一无二的天赋。

  那是一种能够穿透迷雾、直抵真相的敏锐直觉。

  那是一种面对未知与困惑,从不退缩,反而愈发兴奋的求知欲。

  更重要的,是她那颗纯净而坚韧的、充满了慈悲与正义感的心。

  于是,沈知遥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她要将这位金枝玉叶的帝姬,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

  她开始有意识地,减少长乐在琴棋书画上耗费的时间,转而用那些尘封的、离奇的卷宗,去开启她认知世界的大门。

  她教她的,不是如何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后,而是如何成为一个洞悉人心的智者。

  她教她逻辑,教她推理,教她如何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她教她历史,不是帝王将相的功过是非,而是那些被正史刻意隐去的、关于妖邪鬼魅的秘闻。

  她甚至会带着她,微服出宫,行走于市井之间,让她亲眼去看一看,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是如何在困苦与挣扎中,展现出人性的光辉与丑恶。

  这是一种离经叛道的教育。

  若是被朝中那些固执守旧的言官知道了,足以掀起一场天大的风波。

  但幸运的是,昭武帝,默许了这一切。

  或许,在那位心思深沉的帝王看来,有一个不受任何党派影响、只忠于皇室、又能看清真相的女儿,远比一个只懂得吟诗作画的联姻工具,要有价值得多。

  “你说得很好。”沈知遥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赞赏,“这个案子的卷宗,你可以带回宫里,再仔细看看。三天后,我要你写一份完整的结案陈词给我,不仅要指出真凶,更要写清楚你的每一步推论,以及你获取证据的每一个方法。”

  “是,沈姐姐。”长乐欣然领命,小心翼翼地将卷宗收好,那珍视的模样,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看着她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沈知遥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柔软。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用锦缎包裹的物件,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长乐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一枚用上好的暖玉雕琢而成的平安扣,玉质温润,雕工精美。

  “送给你的。”沈知遥轻声道,“随身戴着,不要离身。”

  长乐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枚平安扣,欢喜道:“谢谢沈姐姐!”

  她并不知道,这枚平安扣,并非凡物。玉石之内,被沈知遥用秘法,刻入了一道极为复杂的“静心清神”符。佩戴此物,不仅能滋养精神,更能抵御寻常邪祟的侵扰。

  这是她能给予她的,最贴身的保护。

  “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沈知遥站起身。

  “嗯。”长乐乖巧地点了点头,抱着卷宗和平安扣,跟着沈知遥,一同向御花园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像极了某种无声的传承。

  沈知遥看着走在身侧,步履轻快,眼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无限好奇的长乐,心中那份因思念远方之人而产生的、长久不散的孤寂与清冷,仿佛也被这道温暖而充满活力的光,驱散了些许。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极其重要,也极其危险的事情。

  她正在亲手,将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帝姬,拉进一个充满了谎言、背叛、杀戮与诡异的、黑暗而真实的世界。

  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但她无怨无悔。

  因为,她在这片混沌的世间,终于为自己,也为这片她深爱着的土地,找到了那束足以划破黑暗、照亮未来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