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盐铁论-《女帝今日不落泪》

  吏治革新如利刃,斩断了附着于王朝肌体之上的诸多毒瘤;惠民医改似春雨,滋润了这片饱经战乱的干涸土地。沈知遥用两年时间,以铁腕与仁心,将一个摇摇欲坠的初生王朝,强行拉回了正轨。

  百姓得以安居,官场风气为之一清。然而,当最表层的脓疮被挤出之后,更深层次的、关乎国计民生的根本问题,便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经济。

  这是一个王朝真正的命脉所在。

  这日,沈知遥在养心殿,独自批阅着由户部呈上来的年度财政总览。

  殿内燃着清雅的龙涎香,窗外是朗朗晴空。然而,沈知遥的脸色,却随着书页的翻动,变得越来越凝重,最终,化作一片寒霜。

  她将那本厚厚的账册,猛地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来人。”她冷冷地开口。

  大太监立刻躬身入内:“陛下。”

  “传户部尚书张荀,即刻觐见。”

  户部尚书张荀,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臣。他出身江南士族,为官四十余载,历经两朝,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朝中,是仅次于太傅王宗望的保守派领袖。

  当他接到旨意,匆匆赶到养心殿时,看到的就是女帝那张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脸,以及被扔在他脚边的那本财政账册。

  “张爱卿。”沈知遥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你来看看这本账。然后,给朕解释一下。”

  张荀 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捡起账册,翻看了几页,额头上,便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陛下……”他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国库……国库收入,相较于去年,已……已然增长了半成,这……这都是仰赖陛下圣明……”

  “半成?”沈知遥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朕推行新政,清缴贪腐,抄没逆产,为国库追回的银两,何止千万?如今,天下初定,百业待兴,各州府上缴的税赋,也日益增多。结果,到了你户部的总账上,刨去这些,真正的国家财政收入,竟然只增长了区区半成?”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张荀 的心底。

  “尤其是这盐铁两项!盐,民生之本;铁,国之利器!自我大昭立国以来,便沿袭前朝之制,行盐铁专营。按理说,这应是国库最稳定,也最庞大的一笔收入。可这账上写的是什么?”

  她指着账册,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我大昭有民近五千万,就算一人一日只食一钱盐,一年下来,所需之盐,便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不用说,军备、农具、器械,所需之铁!可为何,这账册上,盐铁两项的年入,加起来,竟不足国库总收入的一成?!”

  “张尚书,你执掌户部多年,你来告诉朕——”

  “这剩下的九成,都去了哪里?!”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如同惊雷炸响!

  张荀 吓得浑身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他不住地磕头,声音里带着哭腔,“盐铁专营,乃是祖宗之法!自……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啊!其中……其中牵涉甚广,各有关隘、转运、地方……都需要打点,层层盘剥下来,能……能有一成利归于国库,已……已经是极限了啊,陛下!”

  “好一个祖宗之法!好一个层层盘剥!”

  沈知遥怒极反笑。

  她知道,张荀 说的是实话。但也正是这实话,才更让她感到触目惊心!

  所谓的盐铁专营,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了一个畸形的怪物。朝廷名义上掌控着盐铁的生产与定价,但实际上,从生产地到百姓的餐桌,中间隔着无数道关卡,每一道关卡,都盘踞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吸血蛀虫。

  他们与地方官吏勾结,形成了一个个水泼不进的利益集团。他们以极低的价格,从官府手中拿到盐引、铁引,然后,再以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高价,卖给普通百姓。

  最终的结果,便是国库空虚,百姓吃不起盐,用不起铁器,而那些官商勾结的豪强巨贾,却一个个富可敌国!

  这样的“祖宗之法”,与拦路抢劫,有何区别?!

  沈知遥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怒火,已经尽数敛去,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决然。

  她知道,是时候,向这个盘踞于王朝经济命脉之上,最顽固的毒瘤,动刀了。

  “张荀。”她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明日朝会,朕,要议一议这盐铁之制。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

  第二日,承天殿。

  当沈知遥提出“改革盐铁制度”这六个字时,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以户部尚书张 Xun 为首的一众保守派官员。

  果不其然,张荀 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面色肃穆,手持笏板,用一种近乎悲壮的语气,高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盐铁专营,乃历代王朝之国策,是稳定国库,充盈财政的定海神针!此法,乃国本所在!若轻言改革,必将动摇国本,引发财政危机,届时,军饷无出,百官俸禄难继,天下……将大乱啊,陛下!”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张尚书所言极是!祖宗之法,不可轻改!”

  “放开盐铁,无异于与民争利,必将导致私商做大,尾大不掉,后患无穷啊!”

  听着这些陈词滥调,沈知遥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她静静地等到他们说完,才将目光,投向了张 Xun。

  “张尚书,你口口声声,说盐铁专营,是国本所在。那朕昨日问你的问题,你可想清楚了?为何这‘国本’,每年只能为国库,带来不足一成的收益?”

  张荀 的脸色一僵,强自辩解道:“陛下,此乃……此乃必要之损耗,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是吗?”沈知遥打断了他,“那朕再问你,京城之内,一斤官盐,售价几何?”

  张荀 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道:“回陛下,官盐售价,一斤……八十文。”

  “八十文。”沈知遥点了点头,“那朕再问你,据朕所知,江南产盐之地,一斤盐的成本,连两文钱都不到。从产地到京城,就算加上所有的人力、运输、损耗,朕给它算到十文钱,够不够?”

  张荀 的额头上,再次冒出了冷汗,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从十文,到八十文。中间这七十文的差价,去了哪里?”沈知遥的声音,陡然提高,“是进了国库,充作了军饷?还是进了你的户部,变成了百官的俸禄?!”

  “都不是!”她不等张荀 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响彻整个大殿,“这七十文,全都进了那些手持盐引,勾结官府的豪商巨贾的口袋里!进了那些盘踞在运河码头,坐地分赃的地方官吏的腰包里!”

  “你们所谓的‘祖宗之法’,所谓的‘国之根本’,根本不是在为朝廷赚钱,而是在为这一群国之蛀虫,输送民脂民膏!”

  “张尚书,你告诉朕,这样的国本,动摇了,又当如何?!”

  一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所有保守派官员的脸上!

  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却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驳的话语。因为,女帝所说的,是他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敢摆在台面上说的,血淋淋的事实!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沈知遥这番,撕破一切虚伪面纱的,犀利言辞,给彻底镇住了。

  就在此时,沈知遥才缓缓地,抛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改革方案。

  “朕今日,便要为这盐铁之制,立下新的规矩!”

  “朕,并非是要废除专营。盐铁,依旧要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但是,朕要改的,是这经营之法!”

  “朕主张,在保证国家税收的前提下,适度放开私营,引入竞争!”

  “具体之法有三!”

  “其一,改‘盐引制’为‘牌票制’!凡有志于经营盐铁之商贾,无论出身,无论大小,皆可向官府申请牌票。官府依据其财力、信誉,发放不同等级的牌票。持牌票者,方可到官方指定的产地,采买盐铁!”

  “其二,改‘官定价’为‘市竞价’!官府不再为盐铁,制定统一的零售价格。而是由持牌票的商贾,自行根据市场行情定价。商贾之间,可以互相竞争。如此一来,价格,自然会回归到一个合理的水平!”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改‘专营利’为‘统一税’!官府不再靠赚取那点可怜的差价,作为主要收入。而是向所有持牌票的商贾,征收统一的‘盐铁税’!无论你卖多卖少,卖贵卖贱,每卖出一斤盐,每卖出一斤铁,都要按照固定的税率,向国家缴税!此税,由惠民药局改组后的‘税务司’,直接征收,绕过地方,直入国库!”

  一连三条新法,条条石破天惊!

  如果说,之前那番痛斥,只是打在保守派脸上的耳光。那么,这三条新法,就是三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要将那早已腐烂生蛆的盐铁专营制度,从根子上,彻底切除!

  张荀 听得浑身发冷,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再次跪倒在地,嘶声哭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啊!此法一出,盐铁市场,必定大乱!商人逐利,毫无底线,他们为了竞争,必定会疯狂压价,届时,盐铁价格暴跌,国家税收,又从何而来?这……这是自断财路,自毁长城啊,陛下!”

  “张尚书。”沈知遥看着脚下这个,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老臣,眼神里,竟带上了一丝怜悯。

  “你的眼界,实在是太窄了。”

  她缓缓地走下御阶,站到了大殿的中央,环视着所有的大臣。

  “你只看到了,商人竞争,会压低价格。却没看到,价格降低之后,带来的,将是整个市场的空前繁荣!”

  “以前,一斤盐八十文,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或许只舍得买半斤。而当盐价,降到二十文,甚至十五文一斤的时候,他们,或许就会买上一斤,甚至两斤!他们不仅会买来食用,还会买来腌制咸菜,制作酱料!”

  “以前,一把铁犁,价格昂贵,几户人家,才能共用一把。而当铁价,大幅下降,一把铁犁,只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几天的工钱时,添下的农夫,会不会家家户户,都去添置新的农具?”

  “张尚手,你来告诉朕。是八十文一斤,一个月只能卖出一百斤盐,赚取的利润高?还是二十文一斤,一个月,却能卖出一万斤盐,所收取的税赋多?”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算一算这笔账,很难吗?”

  沈知遥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沉思。

  那些原本还跟着张 Xun 摇旗呐喊的官员,此刻,脸上都露出了动摇之色。

  他们不是傻子。

  女帝所描述的那个场景,那笔账,实在是太清晰,太有诱惑力了。

  薄利,多销。

  这是一个何等简单,却又何等深刻的道理!

  张荀呆呆地跪在地上,张着嘴,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感觉,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那些关于经济,关于治国的理念,在女帝这番,简单直白,却又无可辩驳的逻辑面前,正在一寸一寸地,崩塌碎裂。

  “适度开放,引入竞争,不仅不会让国家税收减少,反而会因为市场的扩大,商业的繁荣,而让国库,收到比以往,多出十倍,甚至百倍的税银!”

  “更重要的是!”沈知遥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此举,能让天下的百姓,都吃上平价的盐,用上廉价的铁!民生安定,则国基稳固!这,才是真正的,国之根本!”

  “朕的这番道理,诸位爱卿,可还有谁,听不明白吗?”

  她环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官员们,纷纷垂下了头。

  再无人,敢于反驳。

  最终,就连那已经失魂落魄的张荀,也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缓缓地,低下了他那颗,曾经无比固执的头颅。

  沈知遥凭借着她那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强大的政治智慧,与无可辩驳的逻辑,以一人之力,说服了整个朝堂。

  三日后,一份崭新的《盐铁法》,昭告天下。

  它标志着,大昭王朝的经济政策,迎来了一次,石破天惊的重大转向。

  虽然,在推行的初期,依旧会遇到无数的阻力与挑战。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扇通往商业繁荣的,全新的大门,已经被这位女帝,用最强硬,也最智慧的方式,悍然推开。

  一个属于商业的,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即将在地平线上,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