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帝姬监焚-《女帝今日不落泪》

  “朕死后,焚骨。”

  六个字。

  如同一柄无形的、由万载玄冰铸就的重锤,带着湮灭一切的力量,狠狠地砸在了陈德安的灵魂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声,静止了。

  那盏在御案上疯狂摇曳的烛火,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残影。

  陈德安就那样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保持着磕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成了一尊绝望的泥塑。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那六个字,如同最恶毒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回响。

  焚骨……

  焚骨!

  他伺候了这位主子一辈子,从她还是太子妃,到她登临九五,他见证了她所有的杀伐决断,所有的雷霆手段。他曾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他感到真正的恐惧。

  可他错了。

  错得离谱。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效忠的、所敬畏的神明,亲手将自己拉下神坛,投入炼狱,还要微笑着告诉你,那炼狱才是她最终归宿的、彻底的绝望。

  “不……”

  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哑的呜咽,从陈德安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一向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涕泪横流,再无半分平日里总管太监的威仪。他用一种看疯子、看魔鬼般的眼神,骇然地望着御案后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

  “不!陛下!万万不可啊!”他膝行上前,想要去抓住沈知遥的龙袍下摆,却又在半途因为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气场而生生止住。

  “自古以来,帝王崩殂,皆当入土为安,享万世香火!龙体……龙体乃是国之根本,是社稷之象征,岂能……岂能付之一炬啊!”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乃大不敬!大不孝!是对列祖列宗最大的亵渎!消息传出,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陛下?史书之上,又将留下何等不堪的笔墨?求陛下收回成命!求求您了!”

  他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鲜血,瞬间便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然而,他的血,他的泪,他的声嘶力竭,却没有换来御座之上那个人,一丝一毫的动容。

  沈知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幽深如古井的凤眸里,没有愤怒,没有不耐,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俯瞰着愚昧生灵的淡漠。

  “陈德安,”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陈德安一愣,泣声道:“回……回陛下,整整三十一年了。”

  “三十一年……”沈知遥微微颔首,“那你应当知道,朕这一生,最不信的,便是鬼神;最不敬的,便是这所谓的祖宗。”

  她抬起手,指了指头顶那片依旧在漏着寒风的、漆黑的窟窿。

  “朕若是怕他们,当初,就不会坐上这张龙椅。”

  “朕若是敬他们,昨夜,就不会在那昭阳殿的废墟里,安坐一夜。”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陈德安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可……可是,民心啊陛下!”陈德安不甘心地嘶吼道,“百姓愚昧,他们只信奉入土为安!若知晓陛下……陛下要自焚龙骨,必将视之为大凶之兆,届时,天下人心惶惶,江山……江山亦会为之动摇啊!”

  “人心?”沈知遥的嘴角,溢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嗤笑。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她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回那豆摇曳的烛火之上,“它会因为一场大雪而恐惧,会因为一颗流星而动摇,会因为一句谣言而疯狂。将江山的稳固,寄托于如此虚无缥缈之物上,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空灵而冷酷。

  “朕的江山,只靠两样东西来稳固。”

  “一是朕的剑,二是朕的法。”

  “只要剑还利,法还严,人心,便翻不起任何浪浪。”

  “至于朕的这副皮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保养得宜、却毫无血色的手,“待朕死后,它与路边冻毙的乞丐之尸,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一块会腐烂的肉,一堆会化为尘土的骨头罢了。既然终将归于尘土,那早一些,还是晚一些,用火,还是用土,又有什么区别?”

  陈德安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发现,自己所有的常识,所有的道理,在陛下这套冰冷、可怕、却又……逻辑自洽的歪理面前,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被“忘川香”彻底改造过的、只遵循绝对理性、摒弃了所有人类情感与敬畏的……怪物!

  “不……不……”他只能无力地摇着头,泪水混着额头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奴才……奴才做不到……奴才万万做不到啊……亲手焚烧主上遗骨,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奴才宁死,也绝不会做!陛下,您就杀了奴才吧!”

  他闭上眼,一副引颈就戮的决绝姿态。

  他想用自己的死,来唤醒主子哪怕一丝一毫的人性。

  然而,沈知遥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无用的器物。

  “朕,没说让你做。”

  陈德安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还不等他这口气松下来,沈知遥接下来的话,便将他再次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件事,必须由朕的血脉,亲手来做。”

  她声音平淡地,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如此,方能向天下人证明,朕的‘昭朝择贤,非择血’,并非一句空话。”

  “朕的血脉,亲手焚烧了朕的骨。这,便是朕留给后世之君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决绝的一道榜样。”

  陈德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血脉……

  陛下的血脉……

  永安帝姬,已经死了啊!

  难道……难道是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皇太孙?

  不!不!那还是个孩子!陛下再如何疯魔,也断然不会……

  就在陈德安脑中一片混乱,几乎要被这恐怖的猜测逼疯的时候,沈知遥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般,清晰地响彻在这座死寂的废墟之上。

  “宣。”

  “临安帝姬,觐见。”

  “临安帝姬”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陈德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懵了,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临安……

  那个被所有人,甚至被陛下一同遗忘了的,二帝姬!

  那个自出生起,便因为体弱多病,被养在皇城最偏僻的静心宫,十几年如一日,如同一个透明人般,活在永安帝姬光环之下的……可怜人!

  陛下……竟然还记得她?

  不,这不是机器!

  这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将这把最钝、也最残忍的刀,捅向了自己另一个同样无辜的女儿!

  “还……愣着做什么?”沈知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

  “是……是……奴才……遵旨……”

  陈德安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发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昭阳殿的废墟,迎着刺骨的寒风,声音嘶哑地对外面候着的小太监喊道:“传……传陛下口谕……宣……宣临安帝姬……觐见……”

  ……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

  尤其是在这片如同鬼蜮般的废墟里。

  陈德安重新跪回了御案前不远处,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沈知遥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块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地砖,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那盏铜灯里的烛火,越燃越短。

  终于,在一阵由远及近的、细碎的脚步声中,一道纤弱的身影,出现在了昭阳殿的废墟入口。

  来人,正是临安帝姬,沈知鸢。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宫装,外面只披了一件半旧的斗篷,在这严寒的冬夜里,显得愈发孱弱。

  她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病态的苍白,一双与沈知遥有几分相似的凤眸里,此刻写满了惊惶与不安,就像一只误入了猎人陷阱的、受惊的小鹿。

  当她看清眼前这片坍塌的废墟,以及那端坐于废墟风雪之中、如同冰雕般的女帝时,她那双本就惶恐的眸子,更是瞬间睁大到了极致,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儿臣……儿臣沈知鸢,叩见母皇……母皇万安……”

  她的声音,又细又弱,带着一丝天生的怯懦,在这呼啸的寒风中,几乎微不可闻。

  沈知遥没有让她平身。

  她只是抬起眼,用一种审视的、打量器物般的目光,冷漠地看着这个自己已经有数年未曾正眼瞧过的女儿。

  这目光,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陌生,不带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温度。

  沈知鸢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僵,她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能在这雪地里,挖个洞钻进去。

  许久,沈知遥才缓缓开口。

  “抬起头来。”

  沈知鸢身体一颤,不敢违逆,只能战战兢兢地,缓缓抬起了那张苍白的小脸。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她那双写满了恐惧的眼睛。

  “你,怕朕吗?”沈知遥问道。

  “儿臣……”沈知鸢的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儿臣不敢……”

  “朕问你,怕,还是不怕。”沈知遥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起伏。

  那股无形的、君临天下的威压,如同一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沈知鸢那孱弱的肩膀上。她再也支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回答:“怕……儿臣……怕……”

  “很好。”

  沈知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情。

  那是一种,找到了合用工具的、冷酷的满意。

  她缓缓站起身,绕过御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跪在雪地里的沈知鸢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女儿。

  “朕,今日召你前来,是要交给你一桩,天大的差事。”

  “这桩差事,只有你,也必须由你,来完成。”

  沈知鸢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完全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沈知遥缓缓地蹲下身子。

  她伸出手,用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指尖,轻轻地挑起了沈知鸢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她看着她女儿眼中那纯粹的、无助的恐惧,一字一句地,将那道来自地狱的敕令,清晰地,烙印进了她那脆弱的灵魂深处。

  “朕死后,由你,亲手点火。”

  “由你,亲眼看着朕的骸骨,烧成飞灰。”

  “记住,”她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般的力量,“要烧得干干净净,一根骨头,都不能剩下。”

  “然后,”她松开手,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明般的姿态,用一种宣告最终结局的、冰冷的口吻,说出了最后的命令。

  “朕的骨灰,不许入皇陵,不许立碑,不许留存。”

  “让它,随风而散。”

  “归于虚无。”

  话音落下,沈知鸢那双本就写满了恐惧的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她怔怔地看着沈知遥,仿佛没有听懂这番话,又仿佛被这番话里所蕴含的、那超越了死亡本身的、极致的疯狂与恐怖,彻底摧毁了神智。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

  随即,她两眼一翻,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昏死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然而,对于这一切,沈知遥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

  她转过身,缓缓走回御案之后,重新坐下。

  仿佛倒下的,不是她的女儿,不过是一只,被她的声音惊扰了的、微不足道的虫豸。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御案上那支即将燃尽的残烛。

  烛火,在寒风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而她的命令,既已出口,便成了不可更改的……天命。